如果没有算错的话,她准备的白色羽毛一共用出去过三次。
第一次是在路上替一个骑驴夜行的男子赶走了几个不入流的毛贼,出手之前她藏于暗处先看了一会,确定了被毛贼追讨钱财的男子的确是力有不逮,只能做到慌慌张张地奔袭躲闪,口中连连讨饶,“小的急于赶回家乡探视重病的老父,在京城当差攒不下几个银钱,一家老小顾得了这顿顾不了下顿,我哪里有宽裕的能孝敬几位官爷?”至于那三四个索钱的毛贼,从他们连贯不起来的招式上来看,赶跑他们对自己来说算得上绰绰有余。
这种基本上不会武功的毛贼根本不经打,她抽出软剑都还没抖几下,三四个人便哭爹喊娘地四散奔逃去了,而那个骑驴的男子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害怕好不容易从几个难缠的人手里逃脱,又落入一个更加难缠的人手里,竟连声谢也没道,片刻间也是逃得也不见踪影。
她啼笑皆非地将一根白羽毛扬手往空中抛掷出去,心里默念着,一共有六支,现在还有五支了。
这之后过了不久,她无意中听一个来矾楼乐坊听曲的客人提了一句,说他某一个亲戚有一座荒置的院落,正是早年间的一个孟太尉举家迁往眉州赴任防御使之前在西京的居所,后来孟太尉落罪,孟家消散,宅院便被朝廷赏赐给了他的什么亲戚,不过是后来的这家人虽然领了赏,但心里终究有些忌讳这宅院原主的下场不佳,一直也没有真的住到那里去。
关于孟家的更多消息,无论自己再怎么想方设法、拐弯抹角地追问,那位客人都是一问三不知。他所知道有关孟家的一切,只有那座幸存的旧宅,和那宅子大概的坐落位置。
她下定决心后,有一天假装睡着在床上挨到近子时,确定矾楼里除了打着盹值夜的小厮,其他人都睡熟了,她便溜出来赶到车马坊租了匹快马,一路加鞭跑到西京,果真在那客人所说的地段找到了一座荒弃破败的宅院,她翻墙进去在那旧宅院里一刻钟也没待到,急忙匆匆地跳出来,找到藏起来的马,又是一路加鞭往东京赶。
她只能够一路甩着马鞭,让马儿有多快跑到多快,完全不留丝毫的在某一处滞留的空闲,这样西京东京的跑上一个来回,才能堪堪卡着时间,做到在卯时以前装作若无其事地躺在她矾楼的卧房里。
过了郑州,眼看就抵达东京边界的时候,她碰上了被六七个高矮不一的男子围困住所乘马车的一对父女。要不要管这个闲事呢,她心里是来来回回地摇摆了一番的。管了的话,她得做好将自己这段时间的昼伏夜出暴露在绿芙和青萍面前的最坏打算,不管的话自己也没有对不起谁,毕竟她有自己的不得已,且正架在这非此即彼的选择之间。
本来她已经狠狠心,回手朝马屁股上抽了一鞭子,像一道人影一般从旁掠过了,可是奔出百步左右的时候,到底还是有那么一点心里不是滋味地勒住缰绳,回转头来。
此念头一旦定了,一切的顾虑便都不再放在眼里。
就算自己在矾楼暴露了行为,那等面临那一刻的难题的时候再说吧。眼前要是狠了心,置看得见的危难于不顾,她怕这件事情从此成为自己忘不掉的心亏,更怕自己心心念念想做成的事情以后理所当然地更加艰难险阻、无援无助。毕竟,她自己曾经对别人也是无援无助的嘛。
回转身来的那一刻,她发出一声冷笑,所有的不满化成了对几个围攻马车的贼人的不留情面的惩罚。
不需再试探,最厉害的招式会什么便使什么。就算让那些人重伤一点,也是此刻她顾及不了的了,因为她只想用最短的时间换自己的一份心安。
事了以后,她正要继续快速赶路,乘坐马车的女子忽然松开了对老父亲的搀扶,又怯弱又坚定地拦在了她坐骑高高扬起的马蹄之前,好在有惊无险。
“多谢恩人一片仁心救我父女于危难之中,万望告知奴家尊姓大名,就算今后无缘报恩,小女子全家至少能在心里时时感念。”
“我并不图你们的报答。你执意要我留名的话,就记着飞将军吧。”
驱马错身奔出数步以后,她还是想起来了什么,便扬手朝后抛出了一片白羽毛。
这是第二次以飞将军的名义留下白羽毛。
第三次便是——在京西北和荆湖北交界处的颍昌府附近一处客栈里从一伙不入流的劫匪手中救下苏家的随从那一次了。
她之所以跑去颍昌,是在夜探晏叔原生前居住的西京那处院落后讶然发现人去房空,之后隐蔽地跟人打听了两次,才听说晏老前辈的家人带着他留下的一切遗物,离开西京去了颍昌。
她一个夜里能活动的时间,满打满算也就四个时辰,要是当天晚上在乐坊被客人拖上一拖,溜出来的稍微晚了一些,或者是路上被预料不到的情况耽搁上片刻,西京东京往返跑上一趟都很是过于匆忙,想要再细致地探查一点什么,往往要跑上个几次三番的来回,颍昌虽比西京还略近一些,但也需如此。
遇到那家人好像是她跑颍昌的第三趟还是第四趟了。前面来的几趟没什么收获,因为她虽然听说晏家的人搬来了颍昌,但并不知具体落于何处,她来了几趟,每次都在颍昌界内某一片区域找一圈,但都没找到。
这一趟过来,她仍是一路奔驰进入了颍川地界,这才缓缓减速,驱马赶往她以前未曾搜寻过的一片地域,经过一家客栈的时候,她看到路的另一侧有一辆马车慌慌张张地迎面行驶而来,车顶上用绳子勒系着几个粗布兜成的包裹,但从车辆行走时的吃力情况来看,车里面应该还是载有不少的器皿重物,除此之外,车里还有人,她听到一个女子细弱的声音问道:“官人,这里还有一家客栈,我们要不要重新住下来,躲过那些人再上路?”
坐在外面赶车的是一个看上去跟寻常百姓毫无二致的男子,既没有擅武之人那种外露的粗犷,也并非纯粹的读书人一般的文弱,他略微沉吟了一下,对车内女子回话道:“不了,如果停下来就还是阻止不了他们毛手毛脚动我们车上的东西,况且如果那些人打定主意穷追不舍的话,我们还是不住店的好,省得牵连了别人。”
车内女子还未作声,一个小孩子的声音传了出来:“娘,那些要偷东西的贼没有被我们甩丢在之前那家客栈吗?”
女子道:“云儿,你竟一直没睡着吗?快睡吧,别怕,还有娘和你爹爹呢。”
见此情形她当时想的是:也不是每一次出来都有这种管闲事的机会,既然以前碰到的都没有坐视不理,这次也先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吧。
她等那马车走远一点以后,便跳下来牵着马,悄悄绕去了对面,走在暗处无声无息地跟着。
片刻之后,果然有三个黑衣人奔跃着追踪而来。人虽然不多,但她心里比往常几次更加戒备一些,因为她看得出来,这三个人都是有身手的。
不知是她藏得足够好,还是这几人过于轻率大意没有发现她,他们很直接地挡住了马车的去路。
一个冷笑着说:“哼,还以为你们能躲到哪里去?莫说就这匹老马还要拉着重车,换个请快点的,我弟兄几个也不愁追找不上。”
另一个还有些冷静,说道:“莫说这么多了,你也知道我们只是图财,把车留下,便不伤你们其中任一个的分毫。”
赶车男子叹了口气,话语之中仍然不失坚持:“如果将马车给了你们,我们一家老小就要一无所有地回到离开了几十年的祖籍,很可能活不下去。更何况我们这里值钱的东西实在不多,虽然看着车子笨重,但都是原来主家留下的一些能当作念想的器物,你们拿去了也没用,还请几位好汉高抬贵手,可怜一下吧。”
剩下一个原本一直沉默的黑衣男子反而是最没有耐心的一个,他冷笑道:“像我等这般刀尖上舔血的人你还道有什么怜悯心么,不抢你的,我们也是一无所有。而我不想一无所有,所以必须抢你的。好了,说些废话并无用处,不肯留财,那看你愿不愿留命了。”一边说着,他一边拔出剑来。
她就是在听了这番话以后毫不迟疑决定动手的。这样的人,他的欲望并不少于常人,然而他不愿意通过付出代价去跟命运换取自己想要的东西,只觉得别人有他没有的,似乎就是欠了他的,如果没有人给他切实的教训让他懂得这种转移索取同样是有代价的,那在他眼里亏欠他的人就会越来越多,他伸手索取的胃口也会越来越大。
虽然没有十足的底气,但她希望自己会是那个能教训这种人的人。
她也拔出剑,刹那间从马背上直立起来,一跃而下。
一通倾尽全力的打斗以后,说不上是哪一方的损失更重一些。
那短暂而又漫长的过程里,她其实已经预料到了自己最凄惨的结局,如果寥寥数十年的一生将就此交待在这里了,是不是也不用再去承受那令人手足无措又无计可施的命运了呢。
只不过她的人生虽然无奈,真的要彻底割舍和放弃也并不那么甘心就是了。
话说回来,管这些闲事,自己后悔了吗?好像没有,毕竟不管的话,也很有可能会后悔的。
不过那一刻她真的是对自己会的武功产生了从未有过的不满和质疑,从前还觉得自己身手不凡,现在到了这个力所不支的时候,她才看到了自己的差距,对从前的叫苦不迭转而有所反省,那些逃避没吃的苦此刻终于要清偿了。
要是从前还有机会,还能选择精进武艺的时候,能更尽力一些就好了,是不是到了眼下这样的局面,就能不那么被动。
算了,昨日之日不可留,事已至此,她已经知道最坏的结果是什么,没什么可畏惧的了。
她不再那么专心致力躲避对方的拳脚和刀剑,只要她能加以那三个人比自己更重的伤势,那她受的伤就是值得的,她得以活下来的机会也是更大的。
这种豁出去的打法让那三个男子越来越沉不住气了,眼见他们相辅相成的配合逐渐开始松泛,也不知道赶车的男子是不是看出了她在负隅顽抗,竟从车上抽出了一根类似扁担的东西,来给她当帮手了。
赶车男子虽然不会武功,但他颇有一身力气,实实在在的一根粗扁担乘着贼人专心对付她时精准地一个个夯过去,不仅有用,也更进一步扰乱了那三个人的心智。
如此僵持了片刻,就在她心喜于局势的扭转时,三个贼人互相对视一番,刹那间便默契地收手便逃。
她自然也是不追的,至此她除了手臂上挨了一道重重的砍伤,肋下一处遭剑尖刺入寸许之外,身上其他更轻的伤势还有数处。而且她知道肋下剑伤在不断往外涌血,现在她不可能继续留在颍昌找什么晏家人了,她最需要的,是以最快的速度赶回东京。
矾楼,从没有任何时候如此一般在她心里那么安全,那么值得依赖。
赶车男子拎着扁担走到她的身旁,关切地问道:“恩公,你还好吧?”
她不作声地点点头。
忖度着贼人已经远去,也不太可能重返回来,她一把拽下了蒙面的长长黑布,往肋下那伤处缠系上去。
赶车男子本来站得离她极近,见她此状竟然一脸大惊失色地向后退了数步,眼睛眨也不眨地一直盯着她的脸上。
她当时心想,我既然如此豁出去了救你,你该不是害怕我再对你有什么不利,最多是你看出来了我女扮男装,也无所谓了,此刻已经不是我有心思关切这个问题的时候了。
她顾不上去多留意男子脸上的震惊、眼神里的错愕、神情中的欲言又止。
在原地静站了一会,调整好了气息以后,她淡淡地说了句,“我走了”便迈步去寻找之前骑来的马。
男子在她身后大声说道:“恩公保重。”
她抬起未受伤的手臂向后挥了两下,同样是没什么在意。
在返回东京的路上,她伏在马颈上颠簸着前行,没有忘记从袖子中摸出来一根白羽毛,放在手心里盯着它看上良久似乎能够转移身体上席卷而来的痛意,后来它就从不知何处卷来的微风裹挟着脱离她的掌心,前往了未知之地。
那是她第三次使用白羽毛,这一回她勉强拖着几乎流尽了全身血液的身体奄奄一息地回到矾楼,是青萍令人刮目相看地替她掩饰住了一切,而她用了快一年的时间才精心养好了大伤的元气,很久没有再过这种昼伏夜出的生活。
再之后,她还是找到机会寻到了颍昌的晏家居所,但数次夜探无所收获之后,不知道是失望于这种蛮干再怎么积累也都是无用功,还是心里终究对那种命悬一线的风险感到惧怕了,她终于决定凡事还是要先做打算,而不再寄希望于命运会对没有功劳也有苦劳的可怜人展现温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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