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睁开半合的双眼,从面朝塌内的一侧转过身来,不知道自己呆呆地想了多久,只见窗外明亮的天光已不知何时换成了一片灰蒙的暮色。
她转头看向室内,青萍和绿芙在轻手轻脚地忙着各自的事情。
这时青萍走至她身前,小声说道:“姐儿,你今日竟难得睡了许久。燕青官人一早就来了,夫人让你醒来便收拾一下,到乐坊见他。”
在回忆中沉浸了太久,李师师头脑还没活泛过来,“这还没到唱曲的时候,他怎的这么早便来了。”
青萍环视了一下没看见绿芙,笑道:“想必他也不是为了听曲而来。”
李师师闻言朝她嗔视了一眼,这丫头从前总是一副呆愣的样子,自从发现了自己夜里出去活动以后,在她面前就好像是变了个人儿似的。
此刻也不顾上多想其他,李师师更衣梳头以后,来到乐坊。
本以为李夫人也还在这里陪着,推门进去才发现房中只有燕青一人,李师师忍不住脱口而出调侃道:“小乙,你又给了李夫人什么好东西,让她这么放心地将你一人留在这里。”
燕青腼腆地笑笑:“没有什么,不过是一些用得着时有点价值,用不着时留着反而费心费力的物件。”
李师师:“看看,听你这么一说我就知道,上次交代你,‘有事找我了传信过来,我们外面相见’的话又算白说了。”
燕青:“姐姐说的哪里话,只要能不劳动姐姐还要迁就我往外跑,给一点钱财,那又算什么。”
李师师:“好吧,你不听话你任性,随你吧。”
燕青不欲跟她在这个问题上总是纠缠,便认真起来说正事,“姐姐还记得上次我们见面,你告诉我你在找人的事情吗。”
李师师笑道:“这我怎么会不记得。这已经是日日夜夜,时刻萦绕在我心上的东西了,稍微有一刻不那么执着地惦记着,我心里就会感受到更加强过往常的负担……你是在在外面得知了什么消息,今天特意来告诉我的吗?”
刚刚的话一出口,李师师在心里有些责怪自己的莫名其妙,为什么要把自己的感受那么随意地告诉燕青呢,毕竟那又不是什么让人听了能够轻松随意面对的体会。是她选择要向燕青敞开心扉的,不代表她向谁敞开心扉,谁就要跟她有一样的压抑和沉重。
燕青点头:“嗯,是查到了一些消息,比较混杂,且大部分都还真假莫辨。等我进一步稍微理清楚一些的时候再详细告诉姐姐吧。不过眼下有一点是确凿无疑了的,‘李’并不是她们真正的姓氏,‘孟’才是,且她们的确是出自于早先眉州防御使、马军都虞候,太尉孟元的府上。”
李师师没说话,一脸平静地等着他往下讲。
燕青压低的声音仿佛带着某种磁力,“哲宗皇帝在位的时候,早先多年一直是高太皇太后垂帘听政,太皇太后亲近孟家,信任孟元,一定要哲宗皇帝从孟家的孙女当中选立皇后。哲宗皇帝虽然一切听从了,但从后来这些年发生的事情上看得出来,越得太皇太后心喜的,就越是让哲宗皇帝最讨厌的。因此,那位孟皇后在宫中过得并不好。”
李师师皱眉:“我也知道她们就是孟家人,可是孟皇后是怎么回事?我还以为实际上孟家人是没有当皇后的……据我所知孟太尉也只有两个孙女。”
燕青痞痞地一笑,“姐姐别紧张,现在一切都还没查清楚,也许你的母亲并不是孟太尉的孙女。”
李师师并没有因为这句话受到明显的安慰,“所以,你查到的确定信息是,孟华阳成为了哲宗的皇后?”
燕青还是带着漫不经心的笑意点点头,仿佛他不觉得这是一件天大的事。
李师师此刻的心情无比的难以形容,燕青的消息指向了一种她预料不到的可能,从最初一无所知、无依无靠到千辛万苦终于似乎摸到了真相的边缘,本以为够难的了,而现在这个消息,虽然听起来是进展,但是也截断了她更进一步的希望。
如果孟华阳是皇后,以她一个歌楼清倌人的身份角色,想要去查清楚一个皇后的身世秘密,简直像登天一样难,还有什么样的更大代价是她需要为之付出的?
再者说,如果她的母亲真的是皇后,那她又是谁?她到底是不是王寅之女?
无止境的困难之后就是绝境了。但人心是不会那么轻易被剥夺希望的,往好处幻想是人心的本能。也有可能孟华阳不是她的母亲……李师师无力又嘲讽地笑出声来,如果孟华阳不是,便是意味着她重新回到了多年前一无所知的起点,这些年吃过的苦、受过的伤、咬着牙走过来的一路都像笑话。
燕青出声打断了她的胡思乱想,“孟华阳被立了后这个是确定的,至于其他的,我认为就不确定了。”
李师师果然转过头来专注地望着他。
燕青:“姐姐你是不是孟华阳亲生的,这个不能确定,还有姐姐的父亲是不是王寅,也不能确定。我不久前将王寅过去的邻居全部排查了一遍,找到了唯一一个知道你当年出生时候事情的老婆子,可惜的是我查到她的时候她已经缠满病榻、奄奄一息。她说你当年是在出生后没多久被人夜里送到王寅家院子里的,王寅早上开门发现了你。”
李师师一双悲切的眼睛一眨也不眨,她看到燕青难得的带出了严肃的神情,眉头略皱,仿佛内心躁郁的样子,话头止住的似乎也有些戛然。
李师师:“是这样的吗。”
燕青皱眉:“是的。”
李师师:“那我可怎么办才好呢。兜兜转转,我以为这么多年也费了那么多劲,是该峰回路转了,没想到白白地在绕圈子,一步也没迈出去过。”
燕青:“我的爹娘早早地双双去世了,我虽然知道他们是谁,但是跟不知道又有什么不同?他们既不能陪在我身边,我也没有办法再尽孝,我该怎么活就怎么活便是了。姐姐又为什么一定执着地要找什么亲生母亲呢,从小别人就告诉你,你母亲生下你便去世了,父亲是王寅,你为什么不相信呢?”
李师师诧异地瞪大眼睛,燕青被她看得像是有些不耐。
“如果你是我呢,你会把别人跟你说的都当成真的,自己什么也不做吗?即便是你已经发现了别人跟你说的是不对的,你也让自己坚持去相信错的吗?”
燕青半天没有说话。
李师师:“你看,换了你也是一样的。”
燕青:“不一样,你是女子,就算你躲清闲不去承担这些也没有人会不理解你,换句话说,就算你有能力承担,一旁的人也会觉得,让你一个女子去承担这些确是有些过于重负了。”
李师师点点头,垂眸沉思了片刻,再抬起头时,目光中透着更胜以往的倔强和坚韧,“我不愿意一无所知地活着,所以这件事情我不会躲。更何况,这么多年来我已经为此付出了许多,唯有坚持下去,我才没有白吃那些苦。现在可能性很多,但我已经没有时间也不可能去逐一验证了。孟冬卿和孟华阳是姐妹,李夫人就是孟冬卿,如果李夫人是我的母亲,我想不到她有什么理由瞒着我,另外我从小在她身边长大,虽然她待我是极好的,但是我从心底感觉不到她就是我的母亲。但若我是一个跟她丝毫关系也没有的人,那她也没有理由对我这样好,从前我不知道她有可能跟我是什么关系的时候,总是以为她待我的几分不同是因为别有所图,但现在知道了这些,我便不能无视她在我身上花的许多心思了。”
燕青无比讶异于片刻之前她刚得知消息的时候还是一脸的茫然无措,那双会说话的眼睛表达着极力渴求有所依赖,此刻却又这么快速地重归冷静和条理分明起来。
他想到了前段时间在百花茶肆,她本来也是好像到了穷途末路,无计可施了,披坠着一头乌黑的直发冷冷清清地站在那里接受里三层外三层的目光审视,一双细长嫩白的十指覆在脸上,将一张巴掌大的面孔遮挡得严严实实,任是默不作声,也看得出全然的心灰意冷。他都隐遁在人群中为她捏着一把汗,忍不住就要挺身时,她却令人意想不到地借着赵三爷的几句话,眨眼之间像是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从破罐子破摔瞬间变得条理清晰、咄咄逼人、毫无破绽,硬生生掰回了看似已经落定的局面。
李师师又接着说道:“这个也有可能,那个也有可能,这个也不能确定,那个也不能确定。但是只要静下心把这些表面的东西都扒拉开,最有可能是我母亲的,还是孟华阳。”
“从前有一位出行必以青纱罩面的神秘女子,曾经与苏、秦、晏几家交往密切,我本以为那神秘女子不是孟冬卿便是孟华阳。但前几年我冒充飞将军的时候,无意中救了苏家的随从,他将我认成了从前的神秘女子,而我与李夫人的长相并不是很相似,所以那神秘女子正是孟华阳,并且我长得像孟华阳。”
“孟华阳是我的母亲,她是皇后,如果我是皇室子女的话,不太可能流落在外,因为她没有道理生下来一个帝姬却遗弃送往宫外;如果我跟王寅毫不相干,她又是会因为什么样的理由将我送到王寅的庭院里去呢。这些都是障眼法,最有可能是我父母的,还是他们二人。看来我需要想办法查到孟华阳还在不在宫里。并且以后关于她的事情不能够逢人便说了,如果我要查清楚的竟然是这样的真相,那便还是不要轻易牵连旁人进来,以免给人带来祸患。”
李师师眉头微皱,口中念念有词,一时间她也分辨不清楚这样把心里的想法全说出来是无意识地在燕青面前表现自己呢,还是在自言自语,想让自己更加信服这种可能呢。但有一点她心里是清楚的,那就是事到如今,燕青知道这么多跟她有关的秘密之后,在“该不该信任燕青”这个问题上,她已经没有了别的选项。
她一边说话一边思索,始终没有抬头对上燕青的眼神,因此全然不知燕青脸上的神色变换,以及目光中轮番闪过种种复杂情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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