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吓了一跳,冷不防看见一个身着长袍的男子背着手从假山后面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他身后不远处竟还有两名身着黑衫的男子,跟在距他一步之外,那两人都是一般的面无表情,尽管连看都没向她看过一眼,但那周身的气势,透着一股显而易见的防备。
她的心思和注意力不由地都放在了那两名默不作声的黑衫男子身上,一时间没看出来那个说话的男子到底是谁。
李师师心里忖着,虽然这后花园就在矾楼内部,但这个时候已经是天色暗至难辨人影,四下看去,这偌大一座空旷的园子里只有加上自己在内的四个人,若他们几个真是居心叵测的不善之辈,光那两个黑衣人都不是自己足以应对的,还是快快远离此地的好。一念起,她立即松开了手心里拢着的那朵枝头菊花,一只脚下意识地往身后退了一步。
万万想不到的是,李师师向后退去的右脚恰恰踩在了一粒圆圆的小石子上,她没多作留意,紧接着想要再退左脚的时候,右脚下那石子圆滚滚地向后一滑,这下子没有一只脚是踏踏实实地踩在地上的,顿时再也稳不住身体,眼看着就要不受控制地往前方扑栽出去。
李师师的鼻子眼睛嘴巴挤成了一团,无可奈何地准备好了去跌这一跤。
只是预期的灰头土脸趴在地上的一幕没有出现,一只有力的臂膀及时地挽住了她的胳膊,恰到好处地控制着力道只足以让她站稳,而伸出胳膊来的人,还含蓄地站在距她半臂之外。
男子发出低低的笑声,说道:“还真是奇怪,有时候觉得你有几分特别吧,可是跟你待上一待,又觉得不过如此,要是就这么认为的确不过如此吧,却每隔一段时间,都能够无意中看到一个跟我认为的很有些不太一样的你……好端端的,你慌什么呢,你害怕我是坏人?”
李师师动了动胳膊,男子立刻有所察觉地松开了她。
他说的这番话让李师师诧异地朝他脸上多看了几眼,再加上声音,足以知道他是谁了。
李师师皱眉:“是你?来找崔念奴?”
男子不动声色地挑了挑眉毛,没来由地笑了一声,复又点点头:“说是来找她的也行,说不是也可以。”
李师师想起几个月以前在走廊里无意中隔着门缝看见这男子与崔念奴在房中亲密的一幕,不觉脸上发烫起来,感觉有说不上来的别扭,“既如此,官人还是赶紧过去吧,别叫崔姐姐好等。”
男子脸色略沉:“这矾楼里老的也好,小的也罢,倒是一个个都很有默契地把我往那崔娘子身边推,我不得不奇怪了。我记得,最初我第一回特意来乐坊听曲的时候,娘子似乎还将我认作过旁人,怎么,现在就知道我是找崔娘子的,毫不记得之前给我唱曲的时候说的那些话了吗?”
他说的这些话李师师没太往心里去,她心里只想着赶紧离开这儿,一会儿中厅唱曲要耽误了。另外这人不管怎么说也是刚刚帮过自己,总归得恭维他几句,好让他觉得舒坦才是。
想到这里,李师师干巴巴地陪笑道:“记得记得,我怎么会不记得,赵官人不仅知情知趣,出手也是与众不同,送我的几个兔毫盏虽然人人都说不值钱,但我自己瞧着倒是欢喜中意得很,这种合心合意的物件可不是随随便便遇得上,更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
赵乙愣了一下,随即半气半笑地说道:“赵某真是不胜荣幸,原来竟是沾了那几个兔毫盏的光,既然这样,待会儿我听娘子唱曲的时候,就麻烦用那个盏来装茶吧。”
李师师不置可否,匆匆忙忙行了礼,便提着裙摆飞也似地跑出后花园去了。
赵乙盯着一大片寒风中摇曳的菊花看了片刻,不知是想起了些什么,鼻子里冷冷地连哼两声,沉着声音说道:“这李鸨儿占着矾楼也有多年了,本来也没什么,却想不到竟是个这么不知趣的,我看啊,是时候让这矾楼换换主人了。”
两名黑衫男子迅速地对视一眼,一个说道:“是,官家,小的这就交代给蔡大人去办。”
另一个紧接着问道:“可要仔细查查这李元姜?”
赵乙迟迟不作声,就在随从的两人以为他还在思虑时,他回答道:“倒也不必。不过是一个开歌楼的婆子,有点自以为是的聪明罢了。随她折腾,翻不出什么花样。”
李师师本以为那赵乙说他晚上来听曲也就是说说而已,没怎么放在心上。想不到她在中厅唱完一首后回了房间换完衣服再赶到乐坊的时候,果真见到刚刚在后花园跟在赵乙旁边的两名黑衣男子正一边一个地守在门外。
李师师推开门走进去,最先看到的是李夫人躬着身子站在那里,表情似笑非笑,那赵官人却正旁若无人地靠在榻上,双手垫在脑后在闭目养神。
李夫人看到她走进来,眯了下眼睛,闪过一抹复杂的神色。
如果是在以往,李师师大概不会对此多做留意,而如今她已心里确信自己与李夫人之间有着比常人更亲厚的一层关系,因此见她如此做小伏低,心里便极其不忍起来。
李师师故意高声吩咐道:“青萍,你把上一次这位官人送的兔毫盏找出来,洗干净了拿来装茶。”
赵乙闻声睁开眼睛,目光在李夫人身上淡淡地扫了一遍,“既然你们姐儿来了,你们这些人便都出去吧。记住,我有什么需要定然知会你们,在我没有要人来伺候的时候,谁也不准进来。”
房中火盆烧得不旺,但李夫人额上不知怎的浸出了一层细密的汗意,她脸上堆出的那些笑就连李师师都能看出有多么虚漂,“都听官人的,容老身帮着青萍赶紧把茶水沏好,这便一起告退,好让官人尽快能得清净。”
李师师低眉垂眉地站在一旁,虽然心里知道李夫人能有今天的处境必要能忍常人所不能,必然要在其他人看不见的地方付出不同寻常的艰辛,但毕竟懂得道理是一回事,一时不能适应感受上的落差又是另一回事。她从小耳濡目染的便是李夫人的左右逢源和八面玲珑,只见过她发号施令和高高在上,哪里见过她这个模样的卑躬屈膝和自贱陪笑。
李师师心里颇有些不是滋味起来,一方面她对那赵乙生出了几分怨怼,心想一个不入流的客商竟也能在李夫人面前如此高人一等,莫非这姓赵的还有其他什么身份不成?另一方面她暗暗埋怨起李夫人,以往这乐坊里那么多客人也没见你有多上心,怎么今天这一个就非要凑上前来讨没趣呢。
李夫人和青萍走出这间房以后,李师师心里还不顺畅,不愿开口找什么话来讲,便默不作声地在赵乙仰靠的软榻对面的长案旁坐了下来,随手抓过一架琵琶抱在怀里拨出铮铮有声。她本来也没打算一直弹下去,只不过是相对无言时的下意识动作,但赵乙随即便以透着倦怠的语气说道:“罢了,今天不听你弹唱了。你每天都是这样弹啊唱啊弹啊唱啊——也有好几年了吧,我记得第一回来听你唱曲到现在都有七八年了,你就从来都没有感到烦的时候吗。”
李师师冷哼一声:“怎么会没有,但是没办法,谁让我们不得已呢。”
赵乙瞥了她一眼:“不得已人人都有。”
李师师像是刻意跟他较真一样,“你的不得已只不过是要这个还是要那个,即便是最终两个你都没有办法拿到,对你来说也毫无所谓,因为你手里还有很多个,就算跟这个和那个不是一模一样,大体上也差不多。所以对你这种随便一桩事情在你眼里都是有和没有一样的人来说,咱们的不得已没法比。”
几里哇啦说了一大堆,很是快意,反正李师师心里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不在意自己说的是不是清楚,更不在意赵乙能不能听清楚。
她还在心里腹诽道:我一向是随性惯了的,就算李夫人都要讨好你又怎么样,我可不缺你一个来乐坊听曲儿的,再说冲着你和崔念奴那种不清不白的关系,我趁早得罪了你也好。
赵乙意味深长地笑道:“你怎么知道对我来说有和没有都一样?”
什么?李师师听到这句没头没尾的问话讶然抬起头来,不期然跟对面中年男子那双饱含复杂情绪的双眼触碰到一起。她心里一愣,急忙装作若无其事地看向别处。
赵乙哈哈大笑,须臾又叹了口气,不无诚恳地说道:“我问问你啊,你有没有过一些很发愁的时候,而且你很清楚,要是把自己心里想的东西明明白白地向身边的人说出来,也许他们会找到办法帮助你了,但越是这样,你反而越是什么都不想说出来。”
李师师不由地立即想到了自己私下里偷偷探查身世的事情,最初她的确不想对任何人说出来,因此就连楚颜都没有第一时间得知,现在想想,自己那个时候的心境,一方面是错信凭着一己之力不一定就完不成,另一方面觉得自己还没有为此尽力,就先把他人拉入其中,似乎多少显得自私了些。
可是随着自己对这件事情的认识不断加深,不好说出口的理由也在不断发生变化着。
想到这里,她有些出神地说道:“或许是因为困扰你的那件事情其实你自己心里也没有很明白,你拿不定主意到底是说出来好呢还是先不说更稳妥呢。再或许,你过意不去由其他人倾尽全力来替你解决问题,所以就暂时不想说。或者呢,身边的人信不过,自然更加不能开口了。”
赵乙:“比如说,我心里想的是有所作为,虽然不至于高要求到惊天动地、前无古人后无来者,至少以往那些跟我一样的人能做到的,我也不能差太多才是。至于身边那些人呢,他们本来就应该跟我一起做这些事情的,不存在我有什么过意不去的情况,最多赏赐丰厚一些便是。既然是这样,不是应该我不停地告诉他们做这个做那个,事情就会解决得越来越好吗?可我想不通的是,束手束脚的反而是我了,成了他们整日里瞎忙活,我只顾着忧虑和举棋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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