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番话听得李师师云里雾里,她尽力在脑子里捋顺了一下,试探着答道:“你说的这些,似乎是可做可不做的,这跟逼到极点、迫不得已的情况又是不一样的。我想如果真到了那种没有退路的时候,你是不会有顾虑的。”
赵乙凝视着她,示意接着说下去。
“出发点是好的,你只是渴望有所作为。但是真的说到具体落实上面,而且还要确保结果有效,谋划完善则必不可少,不妥当、没把握的指令一旦发出来,起到反作用也很常见;再者说,事情是你想的,但你让他人去做,那个人能够领悟到你的几分意思,还有他是不是足够的正派,会不会好好地为你把事情做到,这些都有莫大干系。你又想成事,又不愿对帮你做事的人讲出意图,大概脱不了这种种原因吧。”
赵乙笑得意味深长:“那依你之见,要真的有这些理由干扰的话,我应该怎么办呢?”
李师师:“你觉得这样的事情是有所作为,是好事,可说不一定与这件事情有关联的人反而从中受害,那他们当然不认为这是好事。这个人在你面前是个可心可意的好人,有可能他转过脸来对其他人又是另外一副穷凶极恶的面孔。所以,有的时候其他人的评价是最没有用的。你想做什么的话大可不去跟其他人比较,想好了就去做,不能急,急也没用,有机会解决一点是一点。机会恰当的时候,看准身边可靠的人,请他们共同尽力。这样下去,多多少少总归能做成点什么的。”
越讲到后面,李师师越难分清楚她到底是安慰别人呢,还是在开导自己。
没想到赵乙一脸认真地看着她说道:“我不曾想你竟有这样的见识。虽然我猜你并不知道我说的是什么事情,但你说的这些话的确不无道理,用你这番道理往我说的事情上去套,也能说得通。看来是我小看你了。”
李师师哭笑不得:“不是我在这里妄自菲薄,这么浅显的道理根本没有多么难以想到。从你刚才的话中,我想你身边应该是有不少能人襄助的。我不相信我说的这些,他们没人想得到,如果他们不曾与你讲这种话,那只能是你太信不过他们,或者他们太怕你。”
赵乙:“信任嘛……到我这个境地,就算再信的人也不能不预防着人家对我持着三分保留呢。”
李师师连带茫然地略皱下眉。时至此刻,她心里已隐约肯定眼前这个赵乙绝不像自己过去草率认为的只是一个“钱财上富足得非同一般、又带着些不俗的品味和风雅”的商人中的佼佼者,他身上应该还有其他的身份,或是能让他有足够底气的靠山或背景,大概这又是一个不寻常的近官近贵之人。
赵乙转换了话题,“那你呢,你刚刚的话似乎也透着几许身临其境的感慨,难不成正巧是眼下也有一些又为难又十分想做成的事情吗,要是愿意告诉我的话,说不定多多少少我能够帮上一些忙。”
听闻这句话,李师师那双像是在说话的眼睛欲言又止地向他看了一眼,因为方才猜他是不是官贵之人的时候,她其实已经动了一丝能否让这位赵官人给自己搭上几分助力的心思,但她随即心里嘲讽自己道:可见我现在对这件事情的迫切了,几乎想利用一切可用之人,也没反过来想想,人家又凭什么无缘无故地让我利用呢。
想起了几年前的事情,李师师笑了笑:“说起来不怕你笑话,以前我第一回见到你的时候,就奢望着你能不能帮我一点忙,没想到这些年过去了,可以说我竟没什么长进。等我想清楚,我需要你怎么帮我以及我又能对你的帮忙给予什么样的报答的时候,我再去向官人你开这个口吧。”
赵乙很有兴趣的样子,“哦?本来我说这个话可不是冲着要你什么报答的意图,不料你竟有这样难得的心思。但我可不是什么自诩高风亮节的正人君子,你既主动报答,那我自然恭敬不如从命。只怕我要的报答到时候你又推推挡挡不舍得给呢。”
像她这样从小摸爬滚打在风月场合混日子的人,怎么会听不懂他话中之意。原本就该是即便客人心无杂念地无意中说了一些引人遐思的话,她们也会出于本能地以最坏的用意去揣测,这可以当作是一种预防。当然,听懂之后,有人顺水推舟,有人假装不懂。
但是像李师师这样的,因为时刻谨防着自己占了他人的便宜,所以主动将软肋送上,可以说是少到绝无仅有。不知道是李元姜教她的太多,还是太少。
李师师面无表情地含蓄笑了一下,什么也没说。她心想,如果真是她给不起的代价,那便不要对方的助力便是。
短暂的静默后,赵乙又问道:“你好几年以前想找的人现在已经找到了吗?”
李师师微露讶异:“你怎么知道我那时是找人?”
赵乙笑道:“我记得第一次见你的时候,你听了我告诉你的名字,很小声地叫了句‘小乙’,你不知道当时那霎那间我心里有多复杂,坊间盛传东京乐魁李师师犹如九天仙子一样高不可攀,谁料到我慕名而来初次见面,你却对我直呼小名……”赵乙摇摇头,“不过也是因为那次深刻的印象,即便后来多时不见,我也总能时不时地想起你来。你可还记得这件事吗?”
李师师想了想,也笑道:“所以你就是因为这样便知道我当时是在找人的?”
赵乙点头:“最初我想有可能是什么误会,或者根本就是我听错了。不过后来我便想明白了,是因为你听了我的名字想起了另外一个人。应该是见到我以前,你没有听过相似的名字吧?”
李师师:“是的,小乙的名字我本以为很特殊了,当年乍听说你叫赵乙,那一瞬间我的确想过有没有可能这就是他呢,毕竟十多年从孩童也长成大人了。”
赵乙自嘲道:“我这个年纪……十多年,也不会夸张到从小孩子长成我这副模样吧。”
李师师:“人嘛,谁不想坐享其成。总是盼着心里想的事情就在眼前,那样一切都省事了、轻松了,合理性往往不是第一个想到的了。”
果然没有听到她对自己感伤年龄偏长的安慰……不过,不重要,自己才不是像她那样畏手畏脚的人,一旦内心明确了企图,他人的喜好与心甘情愿与否一点都不重要。
赵乙又接上了话题:“小乙?那是什么人?”
李师师心里浮现出燕青那张俊美清秀的脸,“是我六岁的时候在相国寺相依为命的小孩。”
赵乙似乎有些好奇:“哦?不是你弟弟?那你们后来又是怎么失散了?”
李师师顿了一顿,最初那刻并不十分情愿对一个自己不太熟悉的人提起陈年往事,不过转而一想,这个人付出了不菲的代价换取跟自己共处的短暂时光,既然他不听弹琴唱曲,而且两人话题也已聊到这里了,只好多说几句,也算是对他所出代价的补偿。
“虽然不是亲姐弟,但我找他的时候心里却当成是胜似姐弟一般重要的人。当年我被人从寺庙接走的时候他还在那里,我答应了他会回来找他的,可惜等我长大再回来才发现他也早就被人不知带往何处去了。”
赵乙点点头:“这么说来现在是已经找到了吧。这个事情不是那么容易做成的,想必这几年你过得也很有趣。看来你的生活比我想象的有意思得多。与你相比,我就没有那么多姿多彩了,身边多年如一日地净是一群迂腐、无趣、一板一眼的人。稍微有一两个活泼一些灵动一些的吧,又免不了处处疑着她们别有所图。对谁也不能轻易另眼相加,因为每个人都牵连甚广,不少数审时度势、见风使舵的人虎视眈眈地环视在侧。没有什么自由可言。这些年来,我是一年比一年倦怠,甚至都在想,当年我选择走这条路是不是对的。”
李师师并不理解他因何会像所说的那般猜疑、防备、疲倦,甚至一副无所眷恋的样子,但看他眉头深锁,眼神失落,还是不禁想说一些安慰的话,“我有点好奇了,你当时差点误以为我是将你喊作‘小乙’,有些被吓到了是不是,一定心里想,‘竟是这般俗不可耐的人,可见传言当不得真’,既如此,怎么后来你又来见我?”
赵乙回神看向李师师,她清亮如水的眼睛里自以为不露痕迹的关切和安慰在他看来一览无余,他瞬间便了然她这一番自嘲的用意。心里除了难得感受到的熨帖,也更加坚定了几分那个已经有了打算的念头。
赵乙想起了曾经这个艳丽明媚的女子在矾楼门口跟喝醉酒的周邦彦一句一接地相和: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又想到她柔和地伸手为周邦彦掸去肩膀上的尘灰。不由地,他的目光也伴随着回忆溢满了笑意,柔和澄澈似微光。
“这个不是刚刚在后花园里已经说了么。第一次见你,的确觉得不过如此,可后来嘛……有可能是你变得太快了,每隔一段时间我再见到时都会感觉焕然一新,不过也有可能你本来就是那样的,而我每次见到的都不是一个完整全面的你。”
李师师被这段话绕得有点头晕,且她心里本也是当作场面话来姑且听之,不认为这个赵官人会发自内心地高估自己,所以不甚在意,更懒得深思,只要他情绪调整过来了便好。
“对了,时间不早了,你要是听曲的话我赶紧给你唱,这样要是你一会儿要去找崔念奴的话还能早些过去。”
李师师话音刚落,厚实的门板上响起了几下仓促的拍击,因为房内隔音,李夫人带着谄笑和讨好的声音细微地传了进来,“赵官人,敢问今天的曲子可是都已经唱完了?因为崔娘子心急,故老身特来告知,崔娘子那边一切停当了,就等着官人移驾。”
听到李师师要他去找崔念奴,赵乙那张原本透着笑意的面孔刹时变得沉静收敛起来,随即又被李夫人这么一催,他顿时不耐烦,漆黑如墨的双目间迸出了一点点若隐若现的威压寒芒,喊道:“开门。”
门外的两个随从立即把门推开一条缝,诚惶诚恐地探头看了他一眼,得到示意后,开了门,示意李夫人自己走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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