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夫人一步一步走到房间正中的位置,将自己内心的轻微惶恐掩饰得不露声色,一边堆着铺在满脸脂粉层外的娇媚笑容,一边眼神飞速地在李师师和赵乙身上来回流连。

    她心里再清楚不过此时前来打断他们实在是下下策,自己不该这般沉不住气的。可是一点办法也没有,一想到李师师和那姓赵的共处一室,她就恨不得立刻不择手段地将他们分开。这个赵乙对自己越来越不满,说不定还已经有了猜疑之意,她怎么可能会毫无察觉。但是必须得制止李师师与他之间的任何一种可能,已经没有其他选择。

    赵乙将一只兔毫盏置于他那宽大的掌心中五指来回盘转把玩着,目光在李夫人脸上随意又凛冽地一扫,似是漫不经心地说道:“你这妈妈是怎么当的,都是你□□的好女儿,怎么你竟偏心得如此明目张胆。”

    李夫人心头一紧,故意装作听不懂地打着哈哈:“哎哟,官人说的是哪里话,何处来的偏心一说哟,谁不知道,我矾楼一个师师、一个念奴各有千秋,两个都是替我撑着台面的摇钱树,我可是时时刻刻都唯恐一碗水端不平,这个高兴那个不高兴了,我都得赶紧调和回来,要是不管哪一个受了委屈撂挑子不干了,矾楼可不就塌了一角吗?所以千真万确,哪一个我都得小心哄着供着,谁都不能得罪了。”

    “是吗?要是真像你说的这样,那你的这两个宝贝我也得给一样的待遇才行。这些年你一共得了多少好处,我猜你应该不会只护着一个女儿赚尽盆满钵满,而不管另外一个吧?”

    从看到李夫人那张陪着小心的笑脸,李师师就心里颇不是滋味地低头坐在那里借着小口小口地饮茶来掩饰不忍,无法置身于外地听了几句,心里隐约觉得他们一来一往听似平常的话语里另有文章。她装作随意地朝李夫人看了一眼,却看见她虽然脸上维持着不变的笑意,但眼神里闪过一抹不易察觉的慌乱,还有她垂在身侧的手指也在微微颤抖着。

    “呵呵呵呵,我们都很感念多时以来官人对我们念奴的庇护。可是矾楼里一向如此,涉及到这些娘子们的事情还是得你我单独细谈的好,毕竟涉及那些身契之类的不是她们个人能决定的事情,所以此刻还是先不提了,官人觉得意下如何呢?”

    赵乙点点头:“好,既如此说我便是当成夫人已答应的了。那我不妨先等一等,只要不是夫人再擅动不该有的心思以及其他自作聪明的主张,我倒愿意自己慢慢体会水到渠成的乐趣。”

    李夫人点头,她脸上摇摇欲坠的牵强笑意,已经是只要赵乙再多施一分迫力,便会彻底分崩离析。

    “啊,老身忽然想起来,我还得赶回去念奴那里再准备另外一样东西,那就不在这里叨扰了,官人请先自便,恕老身暂且失陪。”

    李夫人俯身行礼向二人告辞,抬头的瞬间,欲说还休的眼神在李师师身上停了一瞬。赵乙冷哼一声,略弯的唇角透着淡漠的不屑。

    李师师就这么坐在软凳上,无比难过地抬着水灵灵的大眼睛,一边右手从左手心里掏出瓜子在嘴里嗑着,一边茫然地仰视着李夫人的背影一步一步离自己而去。人外有人的道理她固然懂,但就这么眼睁睁地看着李夫人在一个深不可测的外人面前别无选择地示弱,她心里感到难以形容的悲哀。

    在她听来,赵乙的每一句话没有多刻薄,也没有多给人羞辱,但李夫人在他面前就是那么如芒在背,就是那么难以立足,就是那么战战兢兢。她不懂,过去李夫人在她的心里是足以顶天立地的存在,为什么现在又显得卑微得不值一提。那种卑微感好像已经转移到了自己身上,无论如何,李夫人是将自己从小养护到大的人,李夫人是什么样的,她李师师自然就是什么样的。

    还有一丝丝她起初意识不到的迁怒,她转过脸来一边仍然磕着瓜子,一边凉凉地对着赵乙说道:“今天差不多了,你要是听曲我这就给你唱,要是不听我这乐坊也该关门了。可别让人家崔念奴等久了。”

    将人打发得不带感情,似乎方才两人谈天说地,默契话当年的是另有其人。

    赵乙好气又好笑地瞪着眼睛:“崔念奴崔念奴,你还没完没了了是吧?我想见谁是我自己的事情,一个一个的,有什么资格替我决定我该去见谁?”

    李师师不以为忤,冷哼一声,语气闲闲地说道:“哟,可犯得着生这么大气?别想多了,这才不是要替你决定什么,不过是在这里假装温淑贤良,反正说两句听起来善解人意的话又不花什么本钱。你爱见谁当然是你的事情,谁都不见的话你便该回哪里去哪里。不怕你听实话,你还当我有多待见那崔念奴?处处想着替她玉成好事,怕不是你以为我有多宽宏大量哦。”

    赵乙不怒反笑:“那你一下子阴阳怪气的又是为何?”

    李师师心想,还不是因为你让李夫人感到不自在了,但她口头上却不可能如此承认,于是说道:“该聊的都聊完了,一时也找不出什么话了,再说,谁还没点烦心事啊。”

    赵乙:“你能有什么烦心事,又是找人?”

    李师师显得有些暴躁:“你不过只是因为知道我过去找过一个人,现在就拿是不是找人来试探我,你们这种年纪大的人都像你一样吗?好奇什么事情就指望随便三言两语连猜带问地弄明白?”

    赵乙感到猝不及防:“我年纪大了吗?我也就不过大你十几岁吧。”

    李师师:“哦,竟有这么多吗,那你看起来还是蛮年轻的。”

    赵乙:“好好好,我不想跟你讨论这个年纪的事情了。你不愿意随便告诉别人你在找人,是因为害怕你的李妈妈知道吧?”

    李师师:“你怎么知道?”

    赵乙笑道:“这还用猜吗?除了这位李妈妈,还有谁能够干涉到你,影响到你?”

    听了这句话,李师师却是开窍了一样忽然想起了一个以前不曾想过的问题:从知道自己与李夫人之间的真正关系的那一刻,有些东西就已经今时不同往日了。过去种种害怕投鼠忌器的畏手畏脚如今已经不再需要顾虑,因为李夫人心里对自己是有情意的,也便意味着从她那里解开身世的突破口变得十分可能。自己可以央求她说出来,或者耍伎俩骗她说出来,或者利用自己做饵胁迫她不得不说出来。

    显而易见的,李夫人是李师师目前身边已知的唯一一个亲人,自然在李师师心里占着不言自明的份量,然而,从另一个角度,李师师却已经再也不会跟从前一样在李夫人面前有着战战兢兢的尊重了。

    人啊,总是越亲近,越放心,越轻视,越随意,越肆无忌惮。

    赵乙见李师师出神良久不说话,还以为是有什么事情在她心里格外为难,便又说道:“虽然这李夫人在我心里格外不喜,但公正无私地说,她对你似乎还是不错的,我看得出来她有一种总是怕你吃亏的样子。”

    李师师点点头,不置一词。

    赵乙:“怎么,真的是想起了什么棘手的事情败坏了兴致?可需要我插手给你摆平一下?”

    然而实际上,这位赵乙发自内心里是不想要为李师师的事情去大动干戈的,他更在意会不会暴露自己眼下在她面前经营着的这层身份和形象,对他而言,年轻女子的崇拜、恭谨的仰视都不稀缺,甚至已经多到乏味。如果将眼前这个难得一见的让他感到新奇有点探究欲望的李师师再次变成与他身边多到无数的一副副精致得毫无生气的面孔没有两样的话,那显然就不再是一件有意思的事了。

    李师师,他已经决定要让她给自己当前显得有些暮气的人生带来更多的盎然之趣,只是具体的实施手段还要再细细盘算一下。

    似乎为了李师师,赵乙算得上花心思了。

    可他自己心里知道,他顾忌的,并不是李师师的情愿,而是他目前还不想失去的新鲜体验。

    李师师摇摇头。

    赵乙便也没有再接着询问。

    他叹口气,幽幽地说道:“罢了罢了,看来你今天的确是没什么话跟我说了。我便先走了。”

    赵乙离开以后,李师师还是坐在那里发愣,想到可以利用李夫人,自己心里陡然对她生出了更多的不忍,甚至同情。

    听到脚步声,李师师抬头看了一眼,见是李夫人独自走了进来。

    察觉到李师师什么也不说地只是望着自己,李夫人脸上有些不自然,奇奇怪怪地说道:“噢,我就是过来看看,看那赵姓客商有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留下来。”

    如果是从前,李师师会表现得极其不屑,两人说不定又一来一往地拌起嘴来。而此时她却微微一笑,识破了李夫人这一回的言不由衷,于是便能连环着理解了从前她在自己面前的回回言不由衷。

    李夫人咳了一下,说道:“那什么,我记得有个燕青来找过你几次的是不是,他跟你小的时候在相国寺认识的?那么多年了,且那个时候你们俩又都不记事,怎么还能认得出彼此的?”

    “我其实记得事的,知道他的名字,他虽什么都不记得了,但他也知道自己小时候有过那样一个名字。而且我还知道,他耳朵后的头发里面长着一颗葫芦形的黑痣,这个我之前也装作不经意地摸了他的头发找到了。”

    说起这个,李师师难免不由自主地再次想到了那天在亭子里燕青对自己莫名其妙的轻薄举止,也想到距他前所未有之近的那一刻,闻到他身上发出来的那股淡淡的陌生又令人安心的奇异暗香,至今心里还是有些难为情。

    不过此时此刻,比起心里的情绪更让她在意的是,她忍不住想对李夫人说出除她之外谁都不知道的——她对燕青的确认。

    她却不知道,那是一种小孩子在信赖的大人面前急于表现时才会有的沾沾自喜和炫耀。

    李夫人略微睁大眼,有些愣怔地默默看着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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