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外间的韩良臣一边因为楚颜的一席话内心有着深切的冲击和感动,一边还是忍不住对李师师的愤愤不平感到哭笑不得。

    楚颜紧紧地回握住李师师的手,两人十指相扣,她懂,并不是师师是非不分无气节,而是比起她来说,那些大局啊、家国啊,在师师心里要排得更往后一点。

    “师师,你知道吗,当年听说我家里男丁抄斩,女眷没入教坊司以后,我娘、还有伯母和叔母们不甘心受辱,全都寻了短见。我娘临走前眼泪汪汪地跟我说:‘红玉,你还这么小,娘不忍心拉着你走上这条路,你祖父和父亲都教过你功夫的,你人小也灵活,一定想办法跑出去,乞讨也好、给人为奴为婢也好,都好过充入那教坊司里永远暗无天日。不过要是实在跑不出去了,你便先受着,只是不能认命,心里头攒着劲以后想办法再出来。我们几个活这些年也算不枉费来这世上一遭了,你以后的时间还长着,好好活着,你是一条新的命,跟我们这些人的命没关系,是苦了一点,但世上更苦的人也有,你千万别去怨恨,不管遇到什么都好好活着,也对得起你来世上的这一遭。’”

    李师师的眼泪像落不完的断线之珠一样流得满脸都是。她与楚颜打小儿相识,知道她家门不幸的大概,却不知道她还有更多未说出口的艰辛苦难。

    楚颜追思着遥远的回忆,“还没等我想出办法来怎么逃跑,上门来拘捕我的年轻官爷就小声跟我说:‘等我带你从街上走的时候,我装作不留意,你从我手中挣脱开就赶快跑吧,先藏起来,在街上扮作乞丐,以后要是可能的话,你就躲得远一点,越远远地离开秦州你就能越能安全活下来。’一开始我不相信他真的会放我走,但我也没有其他的办法,所以等他用绳子绑着我走在街上的时候,我还是试着挣脱了一番,没想到绳子都是活扣,我脱身出来就没命地跑,东躲西藏,后来在街边乞讨的时候听说有个马戏班子要带人到西京,我便跑去给他们表演一些简单的耍枪弄棍,想方设法祈求他们收留我,班主这才决定将我一起带走,到了西京,马戏班子才开了不过一两年,实在是赚不了什么钱,班主眼见着连投进来的本钱都要搭进去,就决定卖了马戏班子,回去秦州守着几亩薄田过日子,从那以后我便归了绮丽苑。班主将我送往东京的头一天晚上跟我说,‘在秦州的时候,你说你是无父无母没有名字的乞儿,但从第一天你那一套拳脚棍棒耍出来,我就猜到了你是谁家的人,我这才给你取名叫梁楚颜。本来以为西京人多繁华,无论做点什么生意多多少少有点赚头,好过一家老小种地为生看天吃饭,啧,可这世道不容易啊,万事开头的这个难不是谁都能轻易捱过去的。过了一年半载的不赚反贴,我就真的是没有底气和能力再往下耗了。其他人可以跟我回去秦州,你不能。不过绮丽苑背后的主家,跟我是有点沾亲带故的,他已经答应我,只要你留在那里自己能给自己挣一口饭吃,不至于让他还要白白养活着你,他就不会强迫你做你不愿意的事情。我最多只能帮你到这里了。我们当老百姓的,大道理知道的不多,但我们能看出来哪个在任为官的有仁义之心是愿意为千千万万的平民百姓做实事的,就当是你得了祖上积的福荫吧。希望你好好活着,走正道,不辱没了你的祖辈先人。’师师,你说能碰见这样两个人我得有多幸运啊。这世上还是有好人,而且在坏人权势滔天、兴风作浪的时候,好人都在忍辱负重、苟延残喘地活着,我永远也不能因为对坏人的怨恨,而连带着把那些无辜的好人一并迁怒了,我祖父一生都在边境抵抗外敌、卫国卫民,如果可能,我也要继续去做那样的事。这样将来我也到了地下见着我离散多年的亲人,他们才不会说我辱没了我梁家的门面。”

    李师师的一颗心,仿佛是被利刃搅刮得百转千回。这些悲惨至极的往事,楚颜——不,红玉,她以前从来都没有提过,此刻李师师一字一句地听来,紧咬着牙,一字一句地将那些痛意深深地刻进骨血,虽不是她亲身经历,却如同亲历一般与她的记忆浑然一体不可分割。

    内室的李师师和梁红玉抱头痛哭,两个人止不住的、流不完的泪,还有如诉如辩的哭声都像是在表达对不可推辞的命运安排的坦然接招,以及从未打算屈服和堕落于不幸的顽强。

    坐在外间的韩良臣高仰着头,极力遏止着他不可轻弹的眼泪,书卷在掌心里攥得越来越紧,几乎支离破碎。这一幕的所闻所见在他的记忆里不亚于李师师一样深刻,这段记忆对他内心造成的无声无形的震撼和改变将影响着往后多年里他战场上不顾一切、官场上自保有余、知进知退、名利双收的宿命走向。这是后话了。

    李师师终究没有向红玉说出她来之前想要倾诉和抱怨的那些有关矾楼恐遇危机、李夫人如陷莫名困境的不安,比起红玉从那些切切实实的悲惨境遇中一言不发地走到今天,她觉得自己太脆弱太无力了,也太沉不住气了。她忍不住地想,自己仅仅是瞥见了一点不幸可能发生的苗头,就如此气急败坏、如临大敌,若自己是红玉呢,又当如何?

    各人的宿命、各人自己生活里作的难,谁都应该首先去自己一力承担。他人尽管心疼你、尽管愿意替你分摊,但你不会知道别人又在自己的人生里默默无闻地承担着什么,所以谁都不能理所当然地将自己的人生负担甩给别人、而自己无忧无虑地打发一生。

    果真,不到三个月,韩良臣便给了绮丽苑的背后老板一大笔钱,低调地将梁楚颜接到了他临时置办的一座小院,很快,他又请了媒人,走全三媒六聘之礼,将她从那座小院里八抬大轿正娶为妻,也从此,家破人亡、亲人尽失的梁红玉经过了十几年的艰辛苦楚,重新有了家,有了家人夫君,也重得以自己的真实名字,活于天地之间。

    红玉出嫁的时候,李师师将自己多年积攒的钱财珠宝,堪堪分成了相同的两份,一份自己留着,一份差人送往了红玉的小院做嫁妆。见到李师师这样不同凡响的出手,红玉既吃惊又觉得在意料之中,她开心且感念地郑重收了下来,一来呢她也知道没什么好推阻的,因为推阻不掉;而来呢,她留着用来为师师做打算跟放在师师自己手中也没有差别。

    不过因为得知梁楚颜改名出嫁的事情,倒让矾楼的李夫人惊诧之余也坚定并加剧了内心的打算。

    李师师刚刚忙完红玉结婚的事情,一天她正独自在房中想着要用一个什么样的办法,去跟李夫人好好谈一下,哪怕告诉她一些自己这些年来私下尝试的无效努力,看是否能换来她的一些实言相告。毕竟所谓的身世查来查去,目前再看不到什么触手可及的希望能有下一步的进展。

    这时青萍忽然小跑着来到她面前,急匆匆地说道:“姐儿,你赶紧换个衣服,稍稍施一点妆,或者让奴家来替你打扮也行。”

    李师师皱眉:“这是要做什么?”

    青萍:“夫人今天请了燕青官人过来吃饭,为表庄重,还让楼里其他几个娘子作陪,刚刚我在楼下见到燕郎君了,他果然衣饰都很正式,更重要的是,被夫人指定作陪的崔娘子她们几个也都是打扮得光彩照人,姐儿你可不能被她们给比下去了呀。”

    李师师吃惊地睁大眼睛,心想李夫人这是要搞哪一出,专门请燕青来吃饭是打的什么主意?又为什么要让崔念奴等几个不相干的人作陪?她忍不住又叹口气,燕青……虽然此刻完全不是很想见到他,但是一想到要有一群女子跟他坐一桌吃饭,李师师咬咬唇,的确是自己不能够被其他人给比下去,哼。

    李师师精心打扮以后下楼的时候,没想到在走廊里碰到了正好推门而出的崔念奴。她自以为的精心打扮与旁人眼里的精心打扮自然有所不同,至于谁更出挑、更别致,又是另外一层见仁见智了。

    崔念奴的目光肆无忌惮地在李师师身上来来回回扫了两遍,心里觉得她不论是衣着还是妆容,都平淡得无法跟浓艳、亮眼的自己相比,得意之色便浮于脸上,哼笑一声道:“哟,师师妹妹呀,你那么清高独立的一个人,原来今天也要陪着燕郎君一起吃饭呀,我还以为你会不屑于跟我等为伍,干脆就不出来了呢。”

    李师师装作听不懂她话里暗含的讥讽,态度平和、一脸无知地上前陪笑道:“姐姐知不知道夫人今天请那燕青过来作什么?”

    崔念奴不依不饶:“哟,怎么竟变得这么谦虚起来了?”

    李师师:“嗨,这不是之前不懂事嘛,多长大几岁心里慢慢地也反应过来了,矾楼里就我们这些人,难道我们之间不相互照应着还要指望外人去吗,所以姐姐大人大量,千万别跟我从前一般见识。”

    崔念奴被她一席话说得心里舒坦不少,撇了撇嘴,带着几分倨傲回答道:“听说妈妈有意从我们矾楼选一个人来与那燕青攀扯一门婚事,先不说人家燕青自己有没有这个意愿,咱们妈妈的心思呀,估计是看那燕青每一次出手极为阔绰,又听说他有一手不同凡响的好功夫,便想与他联合,能对矾楼更加有利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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