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景不长,孟华阳入宫刚刚一年,太皇太后高滔滔一病归天。几个月后,便到了当年的腊月,眼看临近过年,孟家人正揣度着不知华阳在宫中是何番景象,有没有可能在过年时能见上一面,却万想不到,猝不及防的灾祸已经悬停在了孟府的上空。
先是有人当朝奏报,称前眉州防御使孟元与其任间的一起谋反案件有牵连,请求重查论罪。此事干系重大,皇帝督促细查,没过太久,罪名便像板上钉钉一样地盖了下来,按罪论处,遣散府中一切仆从,孟府近支男丁流放西宁州,女眷贬官籍为民,没收职田、宅邸等孟氏名下所有产业。
乍一看似乎刑罚不是最重的,然而,已至花甲之年的孟太尉得知噩耗,当场便昏阙倒地,等到醒转过来时眼见着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人已是不太好了。
孟冬卿的父亲和叔父一直也都不是善于决断之人,平时事事仰仗着说一不二的老父亲,如今大祸临头,父亲被击倒,兄弟两人除了面面相对哭天抹泪,其他的竟也不知如何是好了。
孟太尉醒来又昏睡,再醒来又再昏睡,每一次看到的都是儿子、媳妇、孙子们乌乌泱泱的一张张泪脸,只有孟冬卿,眼睛虽然红肿,人还是镇定的,从头到尾守在旁边一丝不苟地喂药喂水。“都别哭了,祖父醒了”,“祖父又昏睡过去了”,“祖父,我来喂你肉粥,你多少吃下一点”,“祖父,大夫说你只是怒极攻心了,事已至此,你跟自己较劲也没什么用,想开一点,哪里不舒服要告诉我”,那些天里,不管是睡着还是醒着,孟太尉在哭声之外能听见的说话声,只有冬卿一个人的。
最后一次清醒过来的时候,孟太尉挥手将其他人都赶出了屋外,单单留下了孟冬卿。自知命不久矣的老人颤抖着声音说道:“我恐怕是大限将到了。好孩子,也只能跟你说了。这话要是让你父亲和叔父听见,恐怕他们立时间哭声震天,让我想说话都说不出来。”
孟冬卿眼泪簌簌地掉,却强忍着说道:“祖父,这样也好,省得拖着病体前往西宁州,到时万一路上有什么不幸,可怎么办才好呢,我想都不敢想。”
孟太尉苦笑道:“傻丫头。大概我们孟家这一劫注定逃不过去,我后悔的是要是当时我果断一点,拒绝了宫里的指婚就好了,能将华阳留在家里,到了这个时候还能有人跟你互相帮衬着。”
孟冬卿:“祖父,我……家里出了这样的事,想必华阳在宫中也不好过,其实这些不该她来承担的,还是因为我太自私了。”
孟太尉摇头:“就算家里不出事,她在那里也未必好过。但你不须内疚,这是她自己选的,谁也怪不得,都是各自的命数。”
孟冬卿垂头掉了几串眼泪,强自克制着问道:“祖父,如今家里这个境地,将来我该怎么办?您教教我,我要怎么做?”
孟太尉看向头顶的空洞双眼里流下了一片浑浊的眼泪,“冬卿,你听着。西宁州路途遥远,天寒地冻,我不得不将事情朝最坏处想,我孟府十几口男儿此行多半是凶多吉少。等我不在了,他们也上路以后,不管将来发生什么,你都不能一味地沉湎于悲痛哀伤,你母亲、你叔母还要指望你活下去。你带着她们,拿着家里最后那点私藏的银钱,节俭度日可以维系个两三年。之后,你再想办法,不管多苦多难,能活着便好。有人活着,我们孟家就不算绝。至于这些不幸的遭遇,能忘的你就忘了吧。不久之后华阳也会知道家里发生的这些事情,说不定她也能给你们一些接济。若你姐妹二人他日相见,你也转告华阳,只要你们能尽力地在这世上活得比我临死前设想的最坏打算要好得多,你们就是我孟元引以为豪的好孙女。至于以后碰到的事情要怎么办,我没有办法教你了,要靠你们自己了。”
当时在祖父面前哭成泪人的孟冬卿虽怀着满腔不让祖父失望的悲壮决心,但对自己将来究竟要面对什么样的生活磨难却丝毫无法预料。
当天夜里,孟太尉撒手于世。
七日后,孟冬卿最亲近的父亲、叔父、堂兄弟们集体上路,前往流放之地——西宁州。
一个月后,有消息传来,说因为越往西北行走难以承受不断加剧的严寒冷冻,孟家人几乎人人染病。又过半月,说孟家大郎孟旭、二郎孟昶是孟家流放西宁州的一众里年数最长的,扛不住一路的累冻,相继病死于途中。
短短数日之间,孟家曾经的顶梁柱依次折损。而孟冬卿却在西京远郊的一处破院里连哀伤都顾不上。噩耗传来不久,孟家两房夫人闻之双双病倒,从未承担过的生活重担不由分说地彻底坍塌在孟冬卿一个人的肩上,几乎在她每一个清醒的瞬间,都不得不担忧和恐慌怎么照料家里仅剩的两个病倒的长辈,拿什么开导她们的悲哀和心灰,怎么才能越快越好地脱离于这种绝望且没有尽头的人生灾难。在一些短暂的间隙里,她想起抱憾离世的祖父,想起凄惨殒命于异地他乡的父亲和叔父,心里感到钻心一般的疼痛,但她却不能纵容自己沉浸在哀伤的痛楚里,因为她还活在现实的世间,应对和解决那些现实生活对尚未心死之人设置的迫在眉睫的磨难,任何时候都天然性地要比对已逝之人的悲痛和哀伤更加优先。
不到半年,冬卿的母亲陆氏先行离世,叔母冯氏在恹恹病榻之间咬牙顽抗着,或许多半因为惦念着宫里的女儿,指望能在死前得见最后一面的心愿在支持着她强撑的希望。
到了又一个寒冬腊月临来之际,冯氏还是力所不支了,她衰败的身躯终究没能坚持到孟华阳出宫。
自此,孟冬卿先后失去了祖父、父亲、叔父,接着是失去了家中哥哥们的一切音讯,再失去母亲、叔母,一年时间,世事如沧海翻覆,孟冬卿长到二十余岁来所攒存的对人生和生活的一切认知被彻底打碎,再回首前尘,过往面目模糊,好似从前一切都是幻境。
冯氏去世不久,春暖花开之际,孟冬卿在一个深夜见到了盛装华服、被四个脸若冰霜的黑衣小厮一顶小轿抬到自己面前的孟华阳。
不知是不是路途遥远之故,抬轿的小厮们个个满脸风尘仆仆,不耐烦的神情显而易见,他们任由孟华阳跌跌撞撞地下了轿撵直奔孟冬卿而去,几个人两两相视后不置一言地倏忽间不见了踪迹。
有两年多没见过面,孟华阳不仅仪容有所清减,神态上也像是变了一个人,她的目光比起早先在家中做女儿时候的懵懂不知世事已多出了一种透着沉稳的思量,总是不自觉地眉头微蹙,像是带着心事。她也变得不像入宫之前那么喜欢说话了,每一次开口,似乎透着些力求面面俱到的迟疑。
孟冬卿心想:或许华阳在宫中也是多有不如意的,若是向来安心肆意无须任何防备,谁又会变得那么小心翼翼不露破绽?
这么一想,孟冬卿心里免不了地又生愧疚:“华阳,是不是在那个地方,你过得也不好?你本不该如此的,也算是我害了你。”
孟华阳冷冷清清地笑了一下:“姐姐应该知道,除了我们自己家人心里清楚,在所有他人的眼里,我都是太皇太后钦点的元佑皇后。从前的事情,一切不必介怀了。对死去的家人们,你我无能为力。现在只剩我们姐妹二人了,你无论如何都要好好活着,活着比一切都重要。姐姐以后一个人,少不了事事都要自己抛头露面,若是仍以孟家人的名义四处走动,始终会被一双双眼睛紧盯不放,不如姐姐改一个跟祖母姓氏一样的名字吧,给我也改一个。他日若有机会,我将想办法出来与姐姐会合。”
这样的深思远虑是当时的孟冬卿还不具备的,也是她对两年不见的孟华阳感到分外讶异的。在她愣怔的刹那,孟华阳从鼓鼓囊囊的衣袖里拿出了为数惊人的现银、钱币、首饰,一边往她眼前堆放,一边口吻平淡地说道:“我不能够跟你守在一起共同面对一切,我能做的只有这些。姐姐,你一定要振作起来,孟家已经没有了,你我也都不是过去娇生惯养、养尊处优的身份了,若一蹶不振地蹉跎下去,将来有朝一日到了地下与家人重逢,我们将无脸面见他们。家门已经遭受毁灭的变故,我们该知道能好好活着已经比一切都重要。世上营生千般万种,根本无所谓尊卑贵贱,希望姐姐将能找一个门路为自己、也为我谋一个生存的根基。”
孟冬卿心中有无限感慨:“你今天跟我说的这些,与祖父临死之前交代你我的话几乎不差,我都还没想好怎么对你转告,你反倒先宽慰安抚起我来了。华阳,我不如你啊。”
孟华阳笑着摇摇头:“姐姐,我不能久留。你万望保重,我先回去了。你我他日再见。”
冬卿没有想到,华阳所说的“他日再见”,竟会在不久后果真成为短暂的现实,她更想不到,之后紧接的也会是漫长无期的天各一方。
有一点不会改变的是,相聚也好,无法相见也罢,她们始终需要独自忍受各自的煎熬。
孟冬卿需要面对的是,如何建立改头换面后的新生活,如何从高瞻远瞩、不理世俗事务的高门女子转换成八面玲珑、左右逢源的逐利商贾,她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因为各种经营的杂务作难和发愁,自觉越来越心肠硬,越来越利益至上,越来越无暇烦扰于年久蒙尘的恩怨情仇,也不失为一种解脱的路径。
孟华阳自从入宫的那一刻,就陷入了无边无际的心的煎熬里。她是元佑皇后,名义上的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可只有她自己知道,表象和真实有时候毫无区别,高于云端和跌落成泥有时候仅仅是一步之差,一切都是暂时,一切都正在改变,一切都不值得长远寄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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