果然如同芍药在郓王府说的那样,李师师乘坐的马车直接停在了笙歌院门口,她一掀起车上挂的布帘便看见陆夫人带着数人在马车与院落门口之间围出了一条仅此可通行的道路。

    李师师摇头笑了笑,旁若无人地跳下马车,自觉朝那笙歌院走了进去。走近了立在门口的陆夫人身边时,李师师无声地向她行了个礼,便越过她,跨门而入。

    陆夫人带着意外不解对着李师师的背影多看了几眼,又与面无表情的芍药对视了一下眼神,吩咐门口的小厮关门,围在院门外的众人这才一并散去。

    进门内一眼看见的庭院倒也中规中矩,跟红玉的韩府算是大同小异,厢房、回廊、山石、园林应有尽有,通往后院的是一道月亮门,一迈进去,只见一条曲曲折折的卵石路面被两旁繁盛攀缠的藤曼一路笼罩着,初秋时节的阳光细细碎碎地射下来,在圆圆的石子上洒下斑斓,各色花朵在头顶散发出馥郁的香气,让这光影斑驳的一条漫长小道像梦境一般惹人贪恋,每走几步路,就有一条题了字的小木牌被一条钻孔穿系着的皮绳子从头顶藤曼枝桠间垂吊下来,李师师忍不住伸手将一块捏在手里,只见上面三个字“步月回”,苍劲的字体像一只惬意展翅的鹤,与赵楷挂在百花茶肆那副对联上的字迹如出一辙。李师师心念一动,不知怎么就想起了几个月前赵乙在乐坊睡着的那次用她的小楷笔写的那几个字“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

    李师师笑了笑,心里不知是悲凉还是不屑。

    绿芙和青萍由于对李师师经历的事情本不大知晓的缘故,如今因为不期然搬进了远比想象中宜居和舒适得多的新居所,此前因为李夫人失踪和矾楼易主所带来的惶恐逐渐消弭。她们并不知道平白无故地拥有莫大的好处,跟天上掉馅饼是差不多的,而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是不可能让人只管享用、却不需要付出代价的。

    李师师心里总是想着芍药跟她提过的这院落中有一条潜道直通宫里的事情,从来没有一晚上是能睡踏实的。不过潜道的事情她跟自己两位侍女一个字也没有提起过,跟她们并没有什么关联,何必要让她们跟着自己一道不安心呢。

    在一个个寂静的黑夜里躺在自己床榻上睁大眼睛防范着并不知道会不会到来的危险,这个时候的李师师完全找不到一丝一毫白天在外人面前所表现出来的天真无知和没心没肺。她想起了芍药问她的,可有过什么悔不当初的事情么?的确是没有的。

    但并不是说她做过的所有事情都是对的,更不是说她经历过的一切都没有遗憾。

    如果人可以站在高空的虚无里摆弄自己的人生,就像人在世上绣一幅画、弹一首曲子、捏一个泥人一样,可以“不好,重来”,那她会忘掉遇见李夫人之前的一切记忆,她也一定不会在赵楷面前喝下那杯茶。

    只不过是木已成舟不是说你拆了舟,便能得到与最初丝毫不差的木头。

    只不过是即便后悔做错了也无法修改结局,即便遗憾再多再重也不可能重来一遍,既然如此,悔不当初有什么用。

    有时她会在对自我的极度质疑和极度失望中睁着眼睛到天亮,脑子里想的都是自己好像从来都没有做对过一件像样的事情,一事无成还坏了名声,活得像个笑话。其他的歌楼女子,但凡聪明一点的,早就老大嫁做商人妇,可如今的自己恐怕已经连嫁与凡夫之人,忘却半生风尘,过农妇生活的资格都没有了。

    她后悔吗?

    但命运以身世为饵,一步步将她推动至此不复之境,难道应该怨恨看不见的命运之手吗。

    有的时候她身在黑夜里却看得见内心深处一片灰烬之中的一点不息光亮,是,我天真无知,自以为是,不撞南墙不回头,因此将自己陷入眼下的境地。但生命和时间都不会永久定格在此时此刻,都会过去的。我也不会永远记吃不记打,这些吃过的亏不会白白过去,它们终将会在我心里积攒成智慧。人来世上只有这一趟,再辛酸再难堪也要咬牙捱下去不是吗,捱下去才有翻盘的可能。

    那一点希望之火发出来的微弱的光,替她维持着那股若明若灭的以图来日的心气,也让她在倒春寒的深夜虽不能安眠,却能感到一丝活泛的温暖。

    只不过心境时而灰败如雪、时而希冀求生,这种两极之下浮沉的煎熬是她丝毫也无法掌控的,她只能眼睁睁地感受着自己那颗心就像关在水牢里的囚犯,时而没在水下折磨至死,时而钻出水面恨不能觉得每一口空气都是无上的恩赐。

    笙歌院闭门谢客多时,李师师一日日沉静地坐着一动不动,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绿芙和青萍倒是越来越对现状安之若素起来,她们重新找回了少女的天真和灵动,开开心心地在这座硕大的庭院里四处游逛,每熟悉了一个地方,就回来眉飞色舞地在李师师面前连讲带比划地试图逗笑她,“姐儿,你知道吗,这院落中的一处,长满了争奇斗艳的各色繁花,花丛深处建着一间被光线照得晶莹剔透的小房子,而在花草中间,仅有一条一尺宽的小道可以进出,你知道那房子叫什么名字吗?”

    李师师呆呆地看着面前笑意不似硬装出来的绿芙,心里很好奇,为什么她就能那么轻松那么发自内心地快乐呢。

    青萍见李师师目光发直,半天不说话,也说道:“那个小房子是用琉璃建成的,从里往外看,清清楚楚、一目了然,但是那个房子外面又贴了另外的一层琉璃用来反光,所以从外往里看,只可见亮莹莹的一团,却无法看清房子里面是什么情形,因此显得特别有意思,我跟绿芙在那里看了很久才弄清楚门道——姐儿,你高兴一点啊,我们现在已然是这样了,你高兴也是一天,不高兴也是一天。”

    李师师不愿意让青萍忧心,勉强笑了一下,问道:“你们说的这琉璃房子,可是叫作‘小凉散’?”

    青萍和绿芙四只眼睛瞪得浑圆,吱吱哇哇一阵乱叫,“我的好姐儿,你天天坐在这里一动不动,难不成还学会了能掐会算不成?你怎么知道那个地方竟能叫作小凉散,我俩是想破头都不明白,这三个字是怎么能组在一起的?”

    李师师多日以来僵固成一潭死水的情绪不由地被两个侍女表现出来的生机勃勃感染得有一丝松动,笑了笑,又说道:“还有一个‘灯火台’呢,又是个什么样的地方?你俩趁早一并都说了吧。”

    青萍:“灯……灯火台,你也知道了?姐儿,你怕不是中邪了吧?我好怕。”

    绿芙:“你别瞎说……姐儿,会不会是有人早就将这院子的布局情况告诉你了?所以你早就知道这些名字是怎么叫的对不对?”

    李师师没有焦点的目光遥望着远处,神情不喜不悲,喃喃自语道:“小晏逐凉散,平桥步月回,笙歌归院落,灯火下楼台……长恨春归无觅处,不知转入此中来。你可是真的甚爱白居易啊。”

    如此硕大的一座院落,当然不可能只住着李师师主仆三个人,李师师沉湎于心牢,终日不出,便对一切无所觉知,而绿芙和青萍整日跑跑闹闹,虽已得知有人环视于侧,但见李师师那副超然无碍的模样,便觉得不至于特意去她面前提,何况既得了这么来路不明的优待,受点监视在她们看来并不是什么苛刻过分的代价。

    因此,她们谁也没有想到,不过个把时辰的功夫,笙歌院里发生的一切,已经被人一字不差地进行了报告和转述,并正在被这一国之中最为权势显赫的几个人当作是津津有味的谈资。

    李师师所认识的商人赵乙正在皇宫内的垂拱殿靠着椅背,眼睛微眯,指节在案上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出声响,幽幽开口:“你们说,她整日就那么窝在一处,动也不动,是怎么知道的这笙歌院里,有一个步月回,就会有一个小凉散,另外还有一个灯火台呢?灯火台之后她也没说其他的了,她就知道除此之外别无仅有了?”

    一道尖细的声音率先应道:“陛下,小的心里所思所想莫敢有丝毫不对陛下坦言相告。白居易这首《晏散》,其中适合作为给房屋建筑题匾的,也只有这几个了。李娘子既知了笙歌院与步月回,想来其余的并不难猜。这便是小人对此的真实猜测,谨告陛下。”

    龙椅上的人闻言骤然睁开眼睛,带着两分犀利往坐下三人轻微一瞟,谁也不敢断定他的内心是喜是怒。

    另一位颤颤巍巍的老者拱手说道:“在老夫看来,媪相此言差矣,这李娘子一连多年稳当东京乐魁之位,诗词造诣方面非常人可比,也只有她的心思能如此贴合陛下,猜出陛下的用意因此不难,换了旁人,想来未必。”

    座上之人原本骤然停下的指尖敲案声又有节奏地响了起来。

    仅剩没有开口的那个人眼珠子骨碌转了几转,说道:“微臣认同公相的看法,陛下一向最重书、画、词、乐等文风,亦期然我朝能有可媲美盛唐的文化传承留于后世,臣仔细想过,若拿我朝比盛唐,唯有这李师师娘子堪比能歌善舞、长留史册的杨太真,自然是一般寻常歌姬断无法与之能比的。圣上识人之准,臣自叹弗如。”

    赵乙点头:“王黼,朕不期然你的眼光见解精进之快至此。甚觉可嘉。今日政事已毕,你便来安排朕头一遭走一趟这潜道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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