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师师:“若能够让我掌控矾楼,自然你要我做的事情我也更多一成把握。不过崔念奴还在矾楼,对她我该如何?”
赵乙丝毫也不想沾手这样的麻烦,蹙眉说道:“我说过,你与我之间究竟如何除了你我他人一概不能得知。既如此,在她眼里和你要让所有人看到的,自然是你与崔念奴并无不同。你可以掌控矾楼,但崔念奴是心服口服也好,是从中作梗也好,我认为都没有几分重要。你能怎么做,那是你的本事。千万别让我看到你只会困囿于女儿家勾心斗角的私人怨愤当中,却在大事上无所建树。我不愿意相信观察了你这么多年,只为了证明我的走眼。”
李师师脸上依然无动于衷,内心里却仿佛正受着一道道鞭策,她明白了,眼前这位糊弄了天下万民、令人以为他对自己情深厚意的君主其实并没有人们以为的那么多柔情,在他眼里自己说得好听一点是他的合作伙伴,说得难听一点就是一颗任他驱遣的棋子,是工具,还好还好,万幸自己还没养成习惯仰仗任何人的怜香惜玉之心。
不过这样一来她也更能安心了,专心当好一颗棋子总比掂不清楚定位的状况下举止无措要好得多。
“我明白了。我要一个人,你看看是否方便安排。”
赵乙心里对李师师的冷静有两分刮目相看,“你说吧,谁?”
李师师:“周邦彦,字美成,从前任大晟府提举的。”
赵乙笑了笑,毫不犹豫地说道:“可以。他离京已快有两年,是该回来了。”
在等待周美成抵达东京的日子里,李师师闲暇时便将自己的各式琵琶抱在手里天马行空地乱弹,她虽不能一步到位地让当今官家想要的东西立即成形,可她心里知道,想要不凡就不能墨守成规,奇思妙想、出其不意之下就算不一定会有十成的稳妥,可能性总大过于原地踏步。
一日她心里想着一位前朝姓宋的文人作的一首《玉楼春》,脑子里只顾着一个字一个字地琢磨词句的意思,手中顺其自然地随意乱拨着琵琶,弹了一遍,甚觉有趣,到了第二遍时就把词牌和词意全然抛开,一心回想着方才拨弦的动作和弹出来的曲调,记熟了以后,她又在第二遍的基础上改良了几处音节,一边弹,一边按着琵琶音调,小声将那首《玉楼春》唱了出来。
一曲完毕,李师师还未来得及回味总结,便听到一道拍巴掌的声音伴随着脚步声由远及近地传来。
循声望去,先看到的是芍药那双很与先前不同的亮晶晶双眼,“我在门外听了好久,想不到你这么快就有了别出心裁的好点子,如此一来,我们可以把从前几朝的那些轰动于世的文豪大家名作都拿来改一下调先试试看。”
李师师收了琴钹正准备连同琵琶放在一旁,芍药匆忙上前制止道:“别慌别慌,先找了纸墨把你刚刚改的调子记下来,回头要是万一记不确切了可怎么办,稳妥起见,写下来便不会忘。”
李师师以为她是指示自己去做,正要起身,却见芍药先她一步奔至房内的案前,提起架子上的小楷笔,对着纸面飞速地写画起来,须臾之后,递至她面前一页纸张,口中说道:“快看看,可有记错的?”
李师师一边伸手接过,一边盯着她不住地看,恍然间,她似乎又变回那个息怒不形于色、淡然不知所思的从前那个芍药了。
那张纸上记下的,跟方才她弹奏的琵琶调子,并无区别,李师师笑了笑,调侃道:“有你这样的一副好脑子,还怕记错了调子么。”
芍药却说道:“既然是想要前无古人嘛,我们一切形式都不必拘泥,光有琵琶调是不够的,什么编钟、雷鼓、弦琴、箫、埙,都可以试着和进来,你觉得呢?”
李师师点头笑道:“若是我一人之力断做不到,因为我也只会琵琶而已,但当今境况下,有你在,当然不会有什么问题。”
芍药点点头,一时静默下来。
李师师在心里揣测芍药,想道:她并不是从头到尾始终那么冷冰冰,谈到了跟乐曲有关的东西,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原来这才是她真正在意的东西。
两人无声良久,芍药淡然地问道:“官家把一切都跟你说了?”
李师师并不知道她指的一切都包括什么,下意识地回道:“你指的是让我好好当一个工具的那件事吗?”
芍药挑眉:“工具?”
李师师忽然想到赵乙那句“你我之间究竟是怎样的他人不能得知”,差点惊出了一身冷汗,反问道:“难道你觉得玩物就不是工具当中的一种吗?”
芍药愣了一下,淡淡地说道:“道理是没错,这世上但凡一个有用的人,谁人又不是工具呢?人与人之间的区别无外乎是给谁当工具,是被如何当成工具的罢了。”
李师师无声笑了一下,心里一边侥幸这一次的惊险过关,一边下决心日后是要更加慎言慎行一些。只不过一颗对芍药疑虑的种子,已经不着痕迹地长在了她心里。对此,她不忍却也无奈。
两人谁都没有再提起刚刚那个被无意间讲岔了的话题,因为谁也不想显得过于刻意。
但李师师内心里有着身为一个“工具”的一种自觉的紧促。虽然说被人当成玩物与被人当作工具并无本质上的不同,但玩物是工具里面最不需要也最无法体现价值的一种。她还是庆幸自己没有沦为玩物的,所以愈加迫切地想要体现自己是一个有价值的工具。唯有这样,赵乙满意,她才有机会提出入宫一趟的愿望,等到见过了孟华阳,等到赵乙承认她存在的价值已经发挥完毕,她也好选一种方式从世人的眼前隐去踪迹了。
“曾尚仪,听说陆嬷嬷已经回宫里去了,你还留在外面的目的是什么?”这一句郑重其事的文化里,李师师带着一点试探的心思。
“这就是我刚刚问的官家是不是都跟你说过了。陆嬷嬷今天一早回去的,今后矾楼的一切由你来安排,至于我留在外面,官家只吩咐了陪在你身边,一切听你调遣,至于为什么,我也不知道。”
李师师笑道:“可你刚刚一进来就说我这么快就有了好点子,后来还说了‘既然要前无古人’,你怎么知道今天我所做的尝试就能算得上好点子,你觉得这是关于什么的好点子,另外,又是谁要前无古人?做什么要前无古人?”
芍药回敬她这一串咄咄逼人的问题的,是淡漠无波的良久凝视,还有一个不屑的笑,“你现在竟像一只惊弓之鸟了。不过不需要这般防范我,真的,我对你别无所图。”
李师师强撑着内心的支离破碎,默不作声。
芍药笑了笑:“我比你大五岁,从十二岁入宫,对咱们官家的了解比你想象的还要多。我知道他最想要什么。你问我谁最想要前无古人,那当然是他。至于好点子,虽然没人告诉我,但不意味着我猜不到。不然你觉得我还能留在你身边做些什么呢?我所通的唯有乐理乐器而已,若你刚刚的一首乱调弹琴不是有可能实现他青史留名、前无古人的好点子,还有什么是呢?”
看着芍药那副似是心碎,又似是挣扎的表情,李师师后悔起自己的自作聪明起来。
“抱歉,从前我总是轻易信人,栽了足够多的跟头,现在有些杯弓蛇影了。请你看在我无心之失的份上不要把这当成是我的有意冒犯。”
芍药笑意渐深:“这倒是一个教你道理的好时机。怀疑是人的本能,任何时候不需要因为怀疑道歉。当你决定怀疑一个人的时候,不管对方以什么样的态度回应你的质疑,你都不应该轻易改变自己的立场。因为人在生存本能的指引下,有能力做任何形式的伪装。所以,怀疑要慎重,确定的怀疑,就要怀疑到底。”
李师师只觉得自己大气也不敢出了。
芍药吸了口气,毅然决然般说道:“瑶华宫住着一位从前的元佑皇后,在皇宫曾经救过我的性命。我此番出宫久留,除了受命于官家,尽力实现他的期望以外,还有一个原因是孟皇后亦信得过我的,私下里托我替她寻访她多年前流落在外的亲人。”
猝不及防地听到这样一番话,李师师几乎难以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问道:“你说的那位曾经的孟皇后,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
芍药仔细地想了想,说道:“她是一个胸怀大义的善良人,能够感知命运却不会屈服于命运,不会因为逆境改变初心的人。”
李师师的眼泪再也忍不住地滚滚而下了,“那不就是跟我一样,通俗点说就是记吃不记打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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