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外之喜来得过于突然,李师师忍住情绪,说道:“你们都说李夫人是自己离开的,那我想来,若她早一点知道宫里的孟皇后在找亲人,恐怕就不会如此无牵无挂地不见踪影了。”
芍药笑了笑,她知道,如今的李师师要做到轻信自己,却也难了。一时她心里也不知道应该感到满意还是遗憾,转而说起了别的:“你须得一切遂着官家的心意,等有机会向他讨要赏赐的时候,不妨重新提起让他封你妃号的事情,就算封妃不能全然作数,退一步要求入宫去体验一番总也是可以的。若能真的成功获准,到时我必会陪伴在你身侧一同前往。”
李师师听得懂芍药话里的暗示,却没有表示出什么,“你之前好像说过本来是要封作李明妃的,又是怎么回事?”
芍药:“那个呀,是当今宰相蔡大人的奏请,他说官家频繁往返于皇宫与矾楼之间,时常夜会东京乐魁已致天下万民皆知,而宫内也多年未纳新人了,建议官家考虑将你封作李明妃,迎进宫中,如此也免得卫队总是担忧官家外访时的安危了。”
李师师:“官家怎么说,竟然准备答应了?”
芍药:“倒也没有明确答应,只不过他在后宫跟一众妃嫔说若你穿上跟她们一样的衣服要比她们所有人都更脱俗,结果个个妃嫔娘子们一个个嚷嚷着哪一天要让你进宫去给她们看一眼。”
李师师默不作声,总觉得这些事情听来如梦似幻,对于自己在毫不知情间莫名奇妙地成为了无数陌生人谈论和关注的焦点,任何时候想起都感到无限匪夷所思。
芍药又说道:“奇怪的是,蔡大人在一边热切地进言官家让你入宫,另一边,他的那个平时不言不语的五儿子却难得一见地跟他爹爹公然叫板起来,说什么来着,‘人家好好地在宫外,何必凭着你们的心思也不管人家乐不乐意就说要迎进宫,进来后兴许适应不了这种生活,反而埋没了她’。”
李师师还是不作声,但脸上露出了一丝像是感动又像是难过的复杂情绪,她想起了那个曾经共处一辆马车的呆头呆脑少年,在百花茶肆的那一次,他也对自己有相助之心,能够收获一个连交集都称不上有的陌生人不止一次毫无缘由的袒护和援助,令她有几分虔诚地想道:还好我素来不允自己作恶,否则我便配不上这种不索回报的善意。
她知道为善之人并未期求她有什么回报,而她的心里,是真的很希望有朝一日自己有资格、有实力能恰如其分地回报那些善意。
李师师本觉得这顺昌府到东京不过是几日的路程,按理说周美成早就该到了的,谁想日日等,日日不见至。
芍药多少等得也有些不耐烦,加上她也看出了李师师的急切,便劝说道:“也不知道这周大人是不是因为路上有什么事情被耽搁了,我们二人就这么一天天干等着什么也不做似乎也不好。”
李师师点点头,沉思半晌,说道:“把前段时间改的那首《云楼春》,一个个教得矾楼的姐儿们都会唱了,也教会了另外一些人怎么弹琵琶,让弹琴的人只管弹琴,唱曲的人只管唱曲,到时候先看看练了几遍之后出来的效果怎么样。”
话音落地,她紧接着又补了一句:“你觉得这样可以吗?”
芍药难得笑了一下:“当然,如今矾楼是你当家的,只要你想好了,不管要做什么当然都是可以的。不过,你刚刚说的是,要将弹和唱分开?”
李师师点点头。
芍药想了想,说道:“宫里有庆典需要演奏时,用琵琶来伴奏是古来有之,但一般也只是用来伴舞或者奏乐,且自唐朝以来,演唱时伴奏琵琶的几乎都是自弹自唱,两者分开进行的方式不能断言不可,只是鲜少有听闻。”
李师师淡淡一笑:“也是受你提醒。你之前说过,什么编钟、雷鼓、弦琴、箫、埙,都可以和进来,而这些乐器可不是歌楼里的姐儿们人人都会的,若想行得通,一定得弹唱分离。”
芍药微微瞪大眼:“我之前是只想到了乐调,倒是疏忽了还要跟唱结合起来的这一层。”
李师师:“我们的目的是激发那些文人多多写词的动机,不能少了唱。”
芍药点头,似乎有几分明白了为什么官家最终选中的人会是她的原因。
李师师的安排由芍药传达给矾楼的众位歌姬以后,一开始虽有人不喜不耐,但还未过于明显地表达抗议,直到芍药又郑重其事地告诉大家: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的陆夫人不会再来接掌矾楼了,以后矾楼当家的是大家都不陌生的李师师娘子,而她自己也会是李娘子的得力助手。
矾楼的日子近来不似往常好过,同样一首词牌要唱得花样百出的背后需要所有歌姬花上数倍于过去的功夫,日子不能再像过去一样,浑浑噩噩之间同样是一天又一天。然而为了生计,她们原本已经打算隐忍。直到听了芍药的一席话,她们才知道原来自己所受这番折腾都是李师师带来的。可李师师,她凭什么?
在这些唱反调的歌姬里面,崔念奴无疑是其中的主心骨。那些围绕在她周围,愿意以她的喜怒为导引,一边揣测她的神色变化,一边发动喧哗抗议的人,无非也是相信了她一直都有足以与李师师相抗衡的实力和底气。
听闻芍药转述以崔念奴为首数人的闹事与不配合,李师师无声地扬起一抹嗤笑。
是时候该解决崔念奴了,不需要有人来教她擒贼先擒王的道理。
李师师难得的从笙歌院出了趟门,一路旁若无人地顶着无数道目光透过来的打量,出门转弯沿街走进隔壁矾楼,进门,过中厅,上楼梯,轻车熟路地前进,许多歌姬都眼见着这一幕,却没人有心阻拦,也没人有底气问她所来为何。
看见崔念奴的房门是虚掩的,李师师径直推门走了进去。倒是崔念奴讶然抬头见是她,眼角不由自主地闪过一抹慌乱。
“你……你怎么来了这里?”
李师师轻蔑地瞥了一眼与崔念奴围坐在一张圆桌旁的另外三个眼熟的矾楼歌姬,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你说呢?当然是找你。”
还未等崔念奴有所表示,那三个小娘子先立即便坐不住了,只觉得多日不见的李师师如今带着一抹迫人的凌厉,让她们不由自主感到一丝说不上来的畏惧,仓促对视一眼后一个个匆匆站起来,急急行了个礼,便迫切地先后离去了。
经此一番动作,崔念奴心虚更甚,李师师却凭空增添了几分放心。
崔念奴:“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将她们三人吓走?”
李师师笑道:“我何曾有跟她们说什么?崔娘子却说我将她们吓走,难不成是因为娘子自己觉得我如今成了这般可怕之人?”
崔念奴听到她唤自己作“崔娘子”,而不再是“崔姐姐”,这是两人自从同在矾楼为歌姬的十几年以来她不曾用过的称呼。
“哼,你是不是可怕跟我有什么关系。还是说说你无事不登三宝殿,来我这里有何贵干吧。”
李师师拍了下掌,说道:“巧了,我本来也不想跟你绕圈子,既然你这么直接问了,我也就明说了。眼下已经坦白立场,要随着你来跟我的安排作对的,除了你还有六个人。那六个人呢我已经让芍药去一一跟她们讲明,给一天的考虑时间,如果想通了愿意呆在矾楼里一切听我吩咐的,从明天起,每个月的银钱比从前加一成,如果还是要继续跟着你闹事的,我便回头归拢一下那几个人的身契,统统卖往别的歌楼里去。至于你,从今儿起,我也给你另外安排一处院子,矾楼你就不要待了,只一心好好安养着留待官家召幸便是了。”
崔念奴勃然变色:“你怎么敢!你以为当了矾楼的家就能这样对我了吗?我可告诉你……等等,你刚说什么?你怎么知道官家?”
李师师看着她,笑意不达眼底,“告诉我什么?告诉我你有实力强大的背景,因此我动不得你?”
崔念奴眼神发怔,口中喃喃道:“你已经知道了,那是不是你已经……?”
李师师打断她:“是的。”
崔念奴忽然莫名变得不甘心起来:“那又怎么样。总归对他而言,我跟你都一样,我们两人之间的争执想来他不会只偏向其中一方。”
李师师冷冷地望着她:“不,我跟你不一样。就算李夫人早早地把你推到他身边肆意笼络,可我还是走到了这一步,若你们拦得住他,也就没有今天了。说明了什么?你也可以换个角度想一下,若早年间我才是捷足先登的那个人,你觉得自己还有机会吗?”
崔念奴有几分控制不住的气急败坏了:“你能当这个矾楼如今的掌柜,就是他替你办到的对不对?那我也要去求他,就算我不能得到与你一摸一样的东西,至少也要将你手中已有的分我一半。”
话音落地,李师师扬手便给了她脸上猝不及防的一个大力巴掌。
崔念奴脸上得意的嘲讽一丝一丝变得支离破碎,“你打我?”一边喊着,一边不管不顾地扑过来,大有不能善罢甘休的模样。
李师师轻易地扭住她的手腕,甩至她脑后反扣起来,凑到她脸上一字一句地说道:“崔娘子啊,我劝你别费功夫,我知道从我们小时候初来矾楼认识那天到现在,你没有一刻将我放在眼里过。我私下里练了十几年的武功,你毫不知情,也根本不是我的对手。别说眼下官家没有功夫见你,就算他有,我想拦着他不见你,也有的是办法。矾楼如今又是我当家,若我心狠一点处置了你,你说他就算有一天知道了又能怎么样呢?”
直至此刻,崔念奴终于再也控制不住地流露出了前所未有的慌乱,眼前这个话语决绝、眼神凌厉、不怒自威的李师师不知怎么就变成了一个她从来都不认识的人。多年来轻视对手的结果就是有朝一日不得不在现实面前低头确认自己再也没有实力反超的余地,心里的不甘和不服被莫测的畏惧一丝丝压平。
崔念奴歇斯底里地又是哭又是喊:“你什么时候学的功夫?想不到那李鸨儿尽管表面上在我面前说对你厌弃不喜,一早便透露给我官家的真实身份让我不要舍不得取悦,实际上还是只对你才愿意花心思做最好的绸缪和栽培,她究竟把我当什么了?”
李师师心生不忍地叹了口气:“她也不知道我会功夫,正是因为我小时候心里知道她不待见我,我才偷偷学来傍身的。”
崔念奴不做声了,半信半疑地盯着她,仿佛心里好受了许多。
李师师笑了笑:“崔姐姐,你若是永远心里只把我当敌人,那你的眼光也太局限了些。关起门来我们自己明争暗斗的无妨,需要一致对外的时候你若还是分不清亲疏主次的话,到时候矾楼的大局不好你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保证不会把你当对手也不会威胁到你的任何利益,你往后也绝对不能再煽动闹事,好好想法子多攒一点实力吧,没准儿有一天矾楼就换成你当家了呢。”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