矾楼不再有人挑头闹事以后,李师师与芍药编排出来的几首曲子很快就被歌姬和乐师们练熟了。

    打响头阵的还是那首《玉楼春》。

    久不出山的东京乐魁李师师即将重开阔别多日的矾楼中厅唱曲的消息传开以后,顷刻间便竞相传遍于街头巷尾。但李师师和芍药却并不打算单单只把绸缪压在这一着。

    办法是李师师顺带提了一句,“光靠人们口口相传还不够,最好还能印出来一张张的纸页,派几个小厮出去,守在人最多的一个个茶楼、歌楼门外,逢人便发,要能最大调动起那些文人墨客的好奇心才好。”

    芍药了然地点点头,略一思索之后,即刻便有了如何落实的念头。

    本色发黄的竹纸上,靠左侧竖印着《玉楼春》——“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右侧是横书的几行字“矾楼李师师全新演绎玉楼春三十乐师、十二歌姬带来耳目一新的词乐盛宴”。

    赵楷和蔡鞗一前一后出了百花茶肆的大门,正好被一个胆子大的小厮恭恭敬敬地笑递上来这么一张平平整整的方纸,“官人,请看一下,矾楼要搞大动作了,那李师师娘子竟然召了一群人来同唱一首玉楼春,也不知到时候会搞出一种什么样的新花样,而且据说这次她自己也会重新登台演唱,啧啧,真是令人期待,官人有兴趣的话请看看这个吧。”

    赵楷皱着眉头转身主动接过了那张纸,捏在手里盯着看了半晌才不作声地塞给蔡鞗。

    蔡鞗对着那几个字看了一遍又一遍,小跑着追上已经走远了数步的赵楷,问道:“三爷,我们到那日也去看看?”

    赵楷:“去吧。反正不管我怎么样你肯定是都会去瞧上一眼的。”

    蔡鞗嘿嘿地笑笑,毫无意识地挠着自己的后脑勺。

    赵楷止住脚步,目光幽幽地叹气:“五哥,一定要取舍的话,自然是有些东西比她更重要,但我还是想尽可能地两全,所以才会那么对她。但我现在没了底气,那样做一定会有用吗?还有那燕青所说的一定是真的吗?这么多年爹爹难道真的没碰过她?会不会反而让我弄巧成拙了。”

    蔡鞗一头雾水,他对于赵楷的事情虽说知道大半,但并不能够事无巨细无所不晓,“三爷说什么呢?你说的‘她’,是李娘子吗?我知道三爷抱负远大,以及真正想要什么,但这跟李娘子又有什么关系?”

    赵楷看了他一眼,不置一词,转身快步向不远处的马车走去。蔡鞗急忙跟上,到了近前,正准备登乘另一辆车的时候,看到前车上的赵楷一手挑着车帘,说道:“五哥,你也到这边来。”

    马车一路行驶,初时两人沉默地互相判别着神色,谁也没有主动开口打破一片僵持的氛围。

    后来,赵楷先开了口:“我最近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许多事情。你以前说曾经见过比福金更加美丽的女子,懿康堂姐也说过许多年前你就对矾楼的一个歌姬挂念于心,因此她才毅然决然地拒绝了爹爹为你们的指婚。如今福金与你成了婚,偶尔也发牢骚说你的心总不在她的身上。再结合你一向在朝堂都是默不作声的,这次却公然站出来反对你爹爹提议给李师师封妃的说法。因此我想问你,李师师就是那个你一直放不下的女子对吗?”

    蔡鞗面色平静,坦然地笑了,“你知道吗?三年前淑和帝姬临去前,也问了我一模一样的问题。”

    赵楷讶异:“淑和堂姐?”

    蔡鞗:“但我当时已知从此世上将永失淑和,因此不得不正视自己内心。我是有一个永远不能真正从心上放下的女子,但她不是李娘子,而是淑和。”

    赵楷未说话,但他眼神表达着对继续说下去的期待。

    蔡鞗叹口气:“那我便想到哪里,都说与王爷自己辨别吧。我跟淑和年龄相仿,从小便时常相见,总在一处玩耍,她是在我看来最没有架子也最不会让我有惧怕之意的官家子女。她去了以后我有时会黯然回想,她对我应是有意的吧,因为她偶尔望向我的脉脉眼神总是那么不同。但她从未说出对我有意,更未表达过一言半句对我的试探,甚至有一次我们偷偷跑去矾楼听曲的时候无意间碰到,她也没有丝毫的生气、指责。我不愿觉得她是因为不在意所以无动于衷,而宁愿相信她知我所想,才格外包容。懿康相反,她一早便高调地使人皆知自己对我有意,但我怕她,与她相对时难免战战兢兢地持着一种远低她一头的恭敬,她也不明白我,只会用自己的猜测看待我,因为曾经见我在相国寺与李娘子多说了一句话便怒打人的耳光。后来陛下要将我与懿康指婚的时候,她却又说,‘她不要一个不能将十成心意都给她一人的驸马都尉,哪怕深老宫中,最后去当女道士,也不嫁蔡鞗’。至于福金,我只能是尽力了,我可以不纳妾室,一切以她为尊,我也会日日对她嘘寒问暖,体贴备至,但再要求其他,我却也不知道从何做起了。”

    赵楷先问到:“淑和堂姐生前问的这个问题,你那时如何作答?”

    蔡鞗:“我跟她说不是,我挂念的另有其人,我说若不是自己从前既不懂得接受,也不懂得拒绝,若是早一点知道自己想要什么,早一点去主动为自己争取,说不定还可以让这毫无趣味的一生变得好过许多。淑和听了以后看着我静静地笑了,她说她解脱了,她父母早逝,懿康是她最亲的人,不管为她付出什么自己都不会后悔。她说从此世事已然与她无关,但我还活着,要我学会放下过去,过好眼前。她还说那个矾楼的李娘子也是个可怜人,飘如浮萍地在这世上活得那么用力,纵然有多么看似光鲜,受了命运不公的忍气吞声之处,又有谁看得见呢。”

    赵楷:“所以你跟淑和堂姐这一生从未有互相坦白心迹的只言片语?”

    蔡鞗笑着摇头,眼中全无一丝不平之色。

    赵楷:“我不理解。那李师师呢?对你又意味着什么?”

    蔡鞗:“淑和说她可怜,我亦觉得。她的命运,有很多人能够轻易掌控,唯独她自己不能。这世上能像她这样的人唯此一个,只是多一分尊重之心,不轻视、不践踏、能不费什么力气搭手扶一把便顺手护了一下,如此就是有窥觑之心吗。就像长在山里的一株少见的花,人走过去眼见它干枯将死,便顺手将不远处的水源取来灌溉,不代表一定要把这花移到家里去养着。况且在我心里,总不由把她当作我跟淑和之间的一个见证者。”

    赵楷点点头:“等她开唱的那日,我们一起去吧。多找一些文人,往后她经营矾楼要选词的时候也能给些帮衬。”

    蔡鞗:“有个问题小的冒昧想问王爷,不知当不当开口。”

    赵楷皱眉:“欸,论年龄五哥比我略长,论亲疏,不管怎么说,你都是我光明正大的妹夫,你我之间何须拿这套外人之间的客套来相待?有什么五哥直说便是。”

    蔡鞗讲得有些小心翼翼:“我听说陛下将李娘子迎回笙歌院的前一日,她是在王爷府上过的夜,王爷真的有心为她与陛下相争吗?还是说在王爷实现抱负的路上,如今李娘子成为了举足轻重的一个变数?”

    赵楷看着蔡鞗认真的神色,想了想还是觉得有必要说几句有安抚作用的话,他的身份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权臣之后们聚拢在不同的皇子身边,不可能是毫无所图,反之是所图甚大才对,相信任何一个这样的人都不会希望自己有心站队的皇子不爱江山爱美人。

    “已然在争了,但这也是争给我爹爹来看的。你放心吧,孰轻孰重我清楚得很,她,成为不了这件事的变数。”

    “梁山招安的事情呢,王爷的主意是什么?”

    赵楷皱眉:“燕青这个人深不可测,眼下我们还不能完全弃置拉拢他合作的心思,但我看他的真正意愿其实不是很希望梁山被招安,所以才长久观望,想因势利导。但我们也不能只顾及他的想法,要顺着爹爹的意思去做这件事情,怎么衡量,也要听听其他人的意思。”

    蔡鞗点点头,心里一片澄澈。

    马车从郓王府的大门穿行而入,赵楷和蔡鞗先后下车,一前一后地沿着游廊往议事的厅堂徐徐走去,在那里,已有另外的人等候多时。

    车夫将马车拉往马厩旁的车库停下来,又将马儿卸走,交给马夫拉去喂养,这就算交了今天的差,自顾而去了。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从那安然停放在地的马车底部,缓缓爬出来一道幽灵似的人影,四顾无人之后,人影站起来,快速蹿到了围墙边的树下,纵身一跃、几下攀爬便隐没到了枝繁叶茂的树冠之间。

    李师师给东京城造成的轰动如期而来,给这份轰动锦上添花的是,美成君周邦彦的马车终于在李师师和芍药的盼望下姗姗来迟。

    李师师在笙歌院的大门外见到了从马车上下来的遍生华发、垂垂老矣的周美成,那种尽受世事磋磨后满心无能为力的悲凉感顿时冲击得她泪珠不断。

    周美成:“怎么啊,两年不见,又不是二十年,你打算在这众目睽睽之下跟我老周上演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不成?”

    李师师吸吸鼻子:“还说呢,才两年不见,你像老了二十年,怎么就把自己搞成了这副鬼样子?”

    “唉!”周美成摇头,“不经历过我也不知道,这上了年纪的人真是一病如山倒。女娃娃,别看我才走了短短两年,我差一点没有机会回来见你。不管怎么说,好歹还是把这条命给留住了,是比从前两年憔悴了不知多少,但对我已经没有比这更好的了。”

    李师师自然而然地走过去搀着他往笙歌院里走去,盘问似的说道:“你可是变本加厉地嗜酒如命了?不然怎会生了这样严重的病?”

    提到了酒,周美成急忙耍赖:“哎呀呀,你这所院子真是个百里挑一的好去处,以后我少不得要天天跑来与你在一处待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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