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顺利按照李师师和芍药的计划在逐渐落实,为了实现玉楼春的演唱效果,她们拆除了矾楼中厅那座用了多年的螺旋形柏木梯,新建了一座节约空间的直梯只用于楼层上下,在腾出来的空旷地面上,搭起了一座半人高的长形舞台,再从房顶直垂下来一圈透光的薄纱将这个舞台从四面围了起来,这样不管是乐师也好,还是共同歌唱的十二歌姬也好,让环坐在四周高处一层层坐席上的宾客往舞台上看时只能见到一个个影影绰绰的身影,而不能毫发毕现地窥见每个人的面容。

    这次的唱法也是前所未有的,先由李师师独坐在舞台中央,自弹自唱一遍之后退下来,乐师的琵琶声、箫声、鼓点的节奏随即共同跟上,演绎一段只有两句词左右时长的短暂奏乐,随即乐声重新切换到开头,伴随着十二歌姬的合唱同时响起。

    至于曲调,那是在李师师无意间独辟蹊径创立出来的新调基础上被周美成给了一番大大的赞赏后进行的局部改良,不愧是精通乐理、词乐造诣高深的前大晟府提举,不须大动干戈,便很能体现不显山露水的行家里手的莫名高超,看似只不过经他略一调点,却无论是李师师和芍药听来,还是乐师们演奏,都觉得比先前更有一种说不上来的自然流畅。

    李师师和芍药原本便抱持着一鸣惊人的期盼,不期然下又得到了周美成的专业加持,不由地对即将到来的功成于一旦有了更笃定的稳妥。但不知为何,两人似乎谁也顾不上更不屑于喜形于色,心中对可预见的即将到来的轰动一个比一个更淡然。

    由于是不限来客的公唱,矾楼开唱那日闻声而来的宾客果然多到超乎想象,好在对此李师师早有所预料,她让人在矾楼门外的大街上引导所有来客排队入场,客气地告诉大家“唯有共同遵守秩序,才能在最短时间内做出最妥善的安排,节约所有人的时间”,由于这次公唱没有事先收取任何来客的银钱,唯有在演唱完毕后再根据各人的自主意愿接受一定的资金赞助,因此大家对于矾楼的种种安排多了几分听从的心态且少有怨言。

    李师师又派了过去专门负责矾楼迎宾,且认识大多数熟客的几个小厮多带了几个人在门口将一个个过去矾楼付费的常客直接带往他们过去常坐的位置,接下来才是安排中厅的人员或站或坐,厅里也安排不下的,又跟大家好生说明,今天的节目是“只听词乐,不见歌姬”,所以如果愿意留下听曲的,可以为他们在矾楼门外的马路两沿安排座凳,心有嫌弃不愿留下的,矾楼也愿意补给一点点车马费作为表达歉意。

    如此一番下来,虽无比繁琐,倒也进度有序,一切都在可控之中。

    一身白衣的李师师早就在准备自己上场弹唱的工作了,因此她从头到尾未有察觉也并未在意:当大宋东京城的民众们一个个受人渲染也好,自发的也罢,平和地在矾楼门外马路两侧或站或坐排成一条绵延数里的队列时,“李师师”这个名字还有她背后的矾楼,已然成为了不能够被历史遗忘和忽略的一部分。

    “东城渐觉风光好,縠皱波纹迎客棹。绿杨烟外晓寒轻,红杏枝头春意闹。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这短短的一首词原本须臾就能唱完,因此李师师保留了她自弹自唱的一贯风格——在每一句词之间空出了一段自弹琵琶的独奏,但因为她全改了词调的缘故,所以让听到乐声的人只觉得,琵琶声是连贯的、优美的、闻之未闻的、独特的,而后加进来的唱词声却是那个躲在飘渺纱帘之后一身白衣,似仙似幻的女子随兴发出来的唱声。那个人到底是谁?她是街头巷尾无人不知、蛊惑当今天子的东京乐魁李师师吗?人们不知道,似乎在乐声响起的时候,这个问题丝毫都不重要。人们在听到那阵乐声的时候,好像能够原谅李师师,原谅那个千人千面、任凭世人对她万般见解的李师师。她是轻佻浮艳也好、以色侍人也好,都比不过她的琵琶、她的唱声与这煊盛至顶的宋王朝歌舞升平的盛世融为一体那般重要。是的,在词乐中、在琵琶中,李师师足以代表天下盛景,她若不能,还有谁呢?

    而李师师本人在那段不须唱和的琵琶独奏中又在想些什么呢,是努力追忆连贯的声调吗,还是感慨自己从头至尾全然不由自主的命运?在这种稍纵即逝的自以为能做到有所掌控的瞬间,她又能掌控什么呢?

    一切无从得知了。

    唱词人与听唱人都沉浸其中,浑然不知世事,心绪只随词调高低而起伏的片刻光阴稍纵即逝,李师师仿佛从这个舞台上不翼而飞了。讶然察觉的看客们还来不及有心追究,令人耳目一新的乐调声又响了起来。见多识广的人听出来,那似乎是只有宫廷大型奏乐的时候才会有的多种乐器的和声。

    在长形舞台东北方位的一角上,安坐着一排排影影绰绰的身影,浑然一体的合奏声正是随着他们手中乐器的动作此起彼伏地传来,台下有文人情不自禁地低吟出声,“忽闻海上有仙山,山在虚无缥缈间”,想来便是对此种似真似幻之境的概括吧。

    合奏的乐声本已全然牵引着每位听客的神经,再等到数位歌姬的唱声一层一层递进附和上来时,听闻的人们不由自主地瞬间僵化,似乎连神智都心甘情愿的失却了。除了歌声、乐声,整座矾楼再没有一丝一毫的别的声音,再没有人愿意在这般浑然忘我的乐声中再发出任何有所惊扰的动作,甚至一时间矾楼门外大街上来往的行人、车辆都禁不住立在原地,仿佛仙乐有着神奇的魔力,它暂时把矾楼所处的东京一角变成了一座静止的画卷。

    置身于纱幕之中的歌姬、乐师此刻也在浑然忘我之境中抛却了一切杂念,他们看不真切周围以及台下任何一位听客是何样的目光和神色,因此摒绝了所有可能的干扰,在一片静默之中只一心一意应对着自己手中的乐器和心中记牢的词调,同时,这样一种沉浸和专注也让她们找到了几分内心之于自我的从未有过的自尊自重,因为在这片乐调中,乐师和歌姬们不需要随时准备着为了迎合他人喜好而自我调整,一切身份和阶层的对比、差异仿佛也都不存在了。

    “浮生长恨欢娱少,肯爱千金轻一笑。为君持酒劝斜阳,且向花间留晚照。”

    《玉楼春》的下阙词句在声和乐浑然一体的共鸣中重复了三遍,一切声音戛然而止,将矾楼重置于一片落针可闻的寂静。满座宾客如坠梦境一般地在这份寂静里沉思了片刻,那个片刻直令人觉得无比短暂又无比漫长,“闻所未闻,真真是闻所未闻,只是现在想来,太短了,要是能演唱得再长一点就好了。真是想不到矾楼竟有这样的主意,轻易能将这般惊为天人的乐曲演奏给平民世人,令那些长在宫里的都未必能有这般好耳福,是我大宋之幸、百姓之福啊。”

    谁也没想到第一个站起来感慨出声的竟然是一个风姿绰约、衣饰不凡、但头戴面纱的女子,而她这一句感慨的言语仿佛惊醒了矾楼无数听客的梦境,绵绵雷动的掌声,称赞叫好声,不绝于耳的评论声、交流声这才纷沓而出。

    “我感觉经过今天以后,矾楼在我心里已经不是过去那个矾楼了,我也不是从前那个我了。”

    “兄弟这话做哥哥的听得懂,无非是说你不再会把矾楼单单当成一个寻欢作乐的地方了,是不是?我也有同感,听了今天这首曲子,实在是令人很难不对矾楼的娘子们高看三分了。”

    “是是是,如果来歌楼听的都是这样的曲子,家里娘子便再也不会一听说要去歌楼就吹眉瞪眼寻不痛快了,要是还有下一次,带她一起来见识见识也是好的。”

    两名陌生男子言谈不避旁人,声音还透着中气十足的洪亮,说的话给不少人都听了去,甚至此刻依然端坐在舞台上纱幕之内的乐师、歌姬们虽不能字字不落于耳,基本的意思却也都听见了。有人静静地无声落下泪来。

    李师师和芍药并肩立于暗处尽力觉知这个环境里正在发生的一切。两人脸上挂着一缕笑意默契地不出一言,这算是成功了?也许吧。不过已经是过去了,也该放下了。在李师师心里,认为走出这一步并不算什么,仅仅只是个开头,她还需要一步步走得更远、更牢,才有机会换来有朝一日可能的自由。而芍药,她有一份深藏于心、无怨无悔的爱恋,每多做一分,每做成一分,都是她给自己为爱而生的交代。

    她们都察觉到了,在言谈上似乎想要表达无边无垠感触的多半是那些武夫、商贾之类的市井之人,而身形文弱的、衣饰分明作文士装扮的却一个个偏于沉默和仿佛仍陷于沉思,他们虽未给予大肆出声赞叹和宣扬,但从那一双双带着思索的眼神中、从方才诚挚鼓掌的动作上,足见文人们全然并非无动于衷。

    直至满楼宾客陆陆续续或恋恋不舍、或高谈阔论着、或沉默不语地散去,李师师始终站在舞台侧旁一间挂着黑纱帘的门内,静默不语地看着一个个向外走去的人们。

    有一位雍容不凡的妇人从楼上下来要往门口转弯的时候,忽然侧头往舞台方向深深地望了一眼,李师师眼皮一跳,赫然察觉,那正是红玉那张关切、探寻的脸,急忙视线追踪过去,看到了红玉与夫君韩良臣亲昵挽手渐渐远去的背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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