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人都知道李师师的背后有一个至高无上的官家,所以天下人都理解为李师师能够这么大胆创新、抛头露面,一曲前所未有的《玉楼春》新唱法轰动天下,都是官家给予无边宠爱和无尽支持的缘故。官家很是高兴,仿佛自己须臾之间被注入了青葱的活力,但他真正为什么高兴,就只有他自己知道了。
一夕之间东京的文人们倒是真切地被刺激到了,只不过他们无法表达清楚自己内心的复杂。
一方面,词和曲向来是一个词牌名对着一首固定的曲调,不管文人们填了多少新词,唱来唱去总是一首调是不会变的,但不是不能变,只不过这个改变的主意他们万万千千的读书人从来没有想到过,最终让一个十年前以清倌人的身份一登台便被万千文人们追捧作天人、不久后又因为迷惑得官家时常出宫夜会从而失了文人心中的清高圣洁感被贬损成一个只知道以色侍人的肤浅女子想到了、并且做到了。
另一方面,别说是如今一曲动天下、将整个东京城但凡对词乐有点了解的人都惊掉了下巴的李师师,就算是从前那个只要人们给得起矾楼李夫人狮子大开口的天价,便能在乐坊里要求按照自己心意单独弹唱的李师师,文人们的追捧也好、贬损也好,她又何曾在意过呢?又能将她如何呢?
所以被李师师再一次惊诧得无话可说的文人们,简直不知道该以一种什么样的心态和眼光去看待李师师。
不过毕竟是读了满腹圣贤书,是非黑白他们还是清楚的,对于李师师一骑绝尘的实力表现,他们不会不认,只是意难平。有些人开始在沉寂当中修养心态,有些人将这种新增的或失意、或通悟、或感叹时运不公的各种体会即时转换成了写词的意兴,于是各处不时有新词传出,如春笋林立。
李师师也没有闲着,周美成将这两年在外地任官时写的一沓词作都交给了她,她便很是花了功夫认认真真地读写、弹唱了一遍又一遍,左右没有其他的事情可做,便既是当作消磨光阴,也在其中试图体会这两年美成君在外的心境,同时在心里琢磨着词调上创新改进的可能性。
偶尔李师师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官家也会来到她所在的书房,坐在一旁不作声地跟她各自翻阅几篇词作,或是闭目靠在榻上听她按着词牌名轻弹一阵琵琶,或是听一会儿她的唱词或朗诵,再或是干脆各忙各的,她捣腾她的词乐,他写他的字。
有一日官家又提起了那首《玉楼春》,“上一次你改的那首曲子他们都说很好,今日我想再听你唱一首宋祁的词。”
既然已经对作词人指名道姓出来,对他想听什么李师师自然已经猜到了大概,只不过若眼前这位还是从前那个她只一心当成无关紧要的客商赵乙的时候,她便不会像如今这般忌惮、谨防着自己无意间在他面前抖机灵,眼前人非寻常人,多一份谨慎至少无害处。
“官家想听宋祁的哪首?”
赵乙盯着那张淡漠无波的面孔寂静了片刻,微叹口气,说道:“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李师师毫不思索地低头撩拨琵琶弦,将一首最常见的《鹧鸪天》的词牌曲调弹了出来。
赵乙皱眉:“怎么,你居然没打算改一首全新的调子来听听?”
李师师停下动作:“脑子里一时没有成形的想法,又不敢让官家久等,与其仓促之下改得不堪入耳,不如中规中矩守着原本的曲调,至少不算辱没了它。”
赵乙无从反驳,李师师便自弹自唱起来。
“画毂雕鞍狭路逢,一声肠断绣帘中。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金作屋,玉为笼,车如流水马游龙。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几万重。”
朱唇轻启,词音婉转,面前那张年轻姣好、神情淡漠、低眉垂首的素净面孔仿佛除了眼前的琵琶和心里的词调,对其他的一切都不会放在心上。那具躯壳内曾经鲜活、朝气蓬勃的灵魂犹如人间蒸发了一般,仅留下这么一个好看的、听话的、对一切无动于衷的人形工具。
赵乙沉默地将双手叠放于脑后,意味深长的目光久久注视着眼前人,心中多少感到莫名地不忍起来。
这样一番带着研判的打量李师师并非毫无察觉,只是如今要装作毫无察觉对她来说已经没有那么难。对于不能在意、更加不可能有所回应的东西,最好的处理方法就是将它屏蔽掉。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赵乙淡淡问道:“你可知这首词的由来?”
一谈起词曲,李师师心里不由自主地多了几分庄重,就算有心装傻,她也不会在这件事情上胡说八道。
“仅知道一点皮毛。这个叫宋祁的,当年名声大噪时被世人称作‘小宋’,有一天这小宋入宫,回去的路上碰到一个宫内的女子掀开马车帘,叫了他一声‘小宋’,于是小宋官人回去以后念念不忘地写下了这首《鹧鸪天》。”
不知道赵乙从她这言简意赅、对细节能省即省的讲述里想到了什么,居然哈哈大笑起来,“故事到这里并没有结束,难不成下半段你就没听说过了么?”
李师师一板一眼地接着平铺直叙道:“听过的。小宋官人词一写完,不多时便被街头巷尾人人传唱,仁宗皇帝自然也就知道了,说是不忍心看他痴心错付,仁宗皇帝便替他把那个掀帘子叫他的宫人给找了出来,指给他做妻妾,于是小宋官人得偿所愿、宫人也是心想事成、当世的文人百姓一片欢呼、仁宗皇帝得天下盛赞,皆大欢喜。”
赵乙击掌连声:“讲得不错。你愿意入宫吗?”
他话题转换得无比突兀,李师师便面无表情地静默了片刻,似是讶异,又似沉思。
片刻之后,她难得地露出了笑意:“世人皆知陛下有意赐我‘李明妃’的封号,若不得落实,恐怕于官家威严有损。既然留言早已传开,索性我便向陛下讨一讨这个封妃之赏吧。奴家见识不多,如果能有机会到宫里去领略一番开开眼,自然是不胜欢欣的,至于其他,自当兢兢业业,牢记替官家实现心愿为第一要务,决不会对其他东西有更多在意,以免掂不清自己的定位,也分了为官家做事的心。”
赵乙点点头,心中说不上是什么滋味。
对李师师来说,封妃是她心里不欲使人知的重大期待,因为封妃意味着进宫的可能,只要能进一趟皇宫,能与那个人见上一面,她留在东京的意义便已完成了大半。不过越是期待,越不能表现出来,如果别人不问,她就不能主动提起,如果一直不能得到安排,她就只能一直等待,
人活着有所期待是好事,因为这意味着人生随着时日变迁总会出现新的可能性,但若人除了期待什么都不做,则无疑会将每一个苦苦等待的日子拉扯得难以想象的漫长,所以等归等,一定要尽可能地不闲着,日子方才显得好过。
将周美成的词完整地梳理了一遍之后,李师师又跟芍药提出了新的想法,“有两首《满庭芳》我都是极喜欢的,不如请你和周才子一起看看怎么把曲调改成新的,等曲子定下来以后,还是请歌姬们在旁人伴奏下进行合唱,可以试一下将两首词用同一首调连在一起,这样喜欢听词的人自然会觉得新鲜,耐人寻味,我们也不必在排练的时候为了延长唱词的时间而想尽办法了。”
芍药如今看待李师师的神情与以往更透着不同,但不管她心里在辨析着什么,有关词乐演唱方面李师师提出来的观点,她还是会毫不犹豫地选择信任并去实践。
“好的,曲调到时候初步成形了我再拿来与你探讨。不过最近周老先生身体有些不好,你若闲暇时可去劝他多加宽心将养。另外,矾楼如今开唱都是为了博名而不图利,为了打造出让整个东京城人人津津乐道的声势效果,少不得还得你来亲自出马登台,我是担心若你不出面,我们计划呈现的场面便要大打折扣了。”
李师师看了她一眼,淡淡地低下头:“可以。你觉得我需要登台我便登台,没问题。不过趁着眼下的势头多推出几个人让大家记住也是好的,我唱了十年了,是不是厌烦了并不重要,万一有一天,我真的唱不了了呢。”
芍药心里一惊,咬咬唇,什么也没说。
到了第二天,芍药依言将一首谱写在纸面上的词曲送到李师师面前,说道:“你看看这个是否合你心意。”
李师师看了看她,顺手拿过了一侧的琵琶,照着那张曲调二话不说地弹了起来。
弹完一遍,李师师将那张纸放在一边,凭着记忆又快速地弹了一遍,到第三遍,她一遍弹着,一遍略改了几处音节,方才不无欣赏地笑道:“真不愧曾尚仪的好名声,那这次的调就这么定了。”
芍药心里松了一口气,总算没有白花功夫。
李师师:“这次还是不作合唱了,以免听众们很快对这种形式产生疲劳,而且我们要趁热打铁、乘胜追击的话也不宜拖得过久,我们现在就把乐师召到一起来练,看是否能在三天后开下一场公唱。”
芍药差一点没有掩饰好她的大惊失色,如此迅速的随着形势改变自己的想法,又是这么坚定地做出决断的表现,是她此前没有想过的会是属于李师师的风格。
但她曾芍药必然不会愿意显得自己落于人后,当下配合着紧锣密鼓地安排起来。好在乐师们经验丰富,转变适应得很快,丝毫没令人失望,不过上一次参加合唱那十二歌姬倒是坐不住了,她们听说这次又取消了合唱,且不用她们登台,便一个个惊慌失措地四处询问缘由,甚至个别还在反思都怪自己从前当众顶风与李师师作对。
听说情况以后,李师师无论如何还是抽出了一点时间将她们聚到了一起,开门见山地问道:“从前你们嫌弃同一首词我让你们唱的要比过去那种唱法难上加难,怎么转眼间又因为没让你们登台还要逢人便抱怨意见,你们难道不是喜欢轻松的吗?”
大部分的人不知道怎么说出自己心里的想法,便只用一双双饱含情绪的眼睛望着李师师不说话,但无人开口又显得氛围诡异,有人便大着胆子说道:“要是一直跟从前一样,不管怎么唱都是给旁人取个乐,那当然是越简单越轻松越好,反正又不是我们自己想唱的。但上一次不一样啊,那些人看不见我们的脸,我们也不是讨好着他们唱的,在我们心里是唱给自己听的,这种我们怎么会怕难呢?”
这话一开头,其他人也知道该怎么说了,“可不是嘛,我好不容易因为上次那首《玉楼春》觉得以后待在矾楼里我这日子过得也有指望了,可你又不让我们唱了,那我们心里怎么能踏实呢?”
李师师听懂了,也明白了,心里猝然生出一股不忍、同情、心酸、不舍,错杂交织的情感。
“不是不让你们唱了,是因为这一回的曲子不适合跟上次一样合唱,你们若不愿意跟从前一样给别人唱曲儿取乐的,那便回去各自房中踏踏实实地弹琵琶、学词调、认音符苦练技能,以后我……以后矾楼便能根据你们的水平给你们安排适合各自的词曲,你们可以把唱词当成一项自己愿意花时间琢磨的事情来做。而不再是一切听客人的,要唱什么便唱什么。”
李师师时常内心感慨自己命途多舛,然而也自知此刻在这些不幸的女子面前,自己未必不是其中最幸运的那一个。如果可以,她希望自己能为她们多做一些什么,刚刚一席话,不能十成表达自己对于她们的期望和善意,也不知道是否她们每个人都能明白自己的意思。
但也许终归,安抚的作用还是起到了,一张张年轻于自己的稚嫩面庞,带着似懂非懂的神情陆续散去。
还是在矾楼那个方形舞台上,换了一道围拢舞台的青灰色纱帘帷幕,编钟、横笛、秦筝乐音从头至尾相和得似如胶着,琵琶弦音凝出于间,如幽如噎、如泣如诉,一道清冷女音的独唱,字字仿佛珠落玉盘,曲调缠耳,词句挠心,不管是听的还是想的,都足以耐人寻味,仿佛在矾楼的这场演绎中,所有听众的心神和灵魂除了来尽情沉浸其中地体会词句和乐调,便再分不出其他用途。
因为乐调是新的,所以要等整场唱完以后,人们再加一番思索,才讶然察觉到,那词竟是两首拼在一起的《满庭芳》。
“花扑鞭梢,风吹衫袖,马蹄初趁轻装。都城渐远,芳树隐斜阳。未惯羁游况味,征鞍上、满目凄凉。今宵里,三更皓月,愁断九回肠。
佳人,何处去,别时无计,同引离觞。但唯有相思,两处难忘。去即十分去也,如何向、千种思量。凝眸处,黄昏画角,天远路岐长。
白玉楼高,广寒宫阙,暮云如幛褰开。银河一派,流出碧天来。无数星躔玉李,冰轮动、光满楼台。登临处,全胜瀛海,弱水浸蓬莱。
云鬟,香雾湿,月娥韵涯,云冻江梅。况餐花饮露,莫惜裴徊。坐看人间如掌,山河影、倒入琼杯。归来晚,笛声吹彻,九万里尘埃。”
这一次文人们总算没有沉默。
“李师师,她到底是人是鬼,算是个什么样的人!”
“这种唱法,大宋除了李师师,还有他人能够做到吗?”
“这两首词当出一人,是谁?谁能写成这样?”
“不管是谁,这一个唱的,一个写的,或许百年、千年以后都能成为我大宋朝文化发展的一个缩影,可我辈读书人要凭什么才能在世上留名!”
“李师师,你怎么样都好,你贪慕虚荣也好,你以色侍君也好,你祸水殃国也好,无论你怎么样,我相信,你不该如我等蝼蚁世人悄无声息来世上一趟,来没来过毫无区别,你配得上令千百年后的世人知道你听说你。”
“大宋东京歌楼乐苑成千上万,历史上不可能不记着,但也不可能记得下每一个歌姬、每一座歌楼,要选代表的话,李师师和矾楼,便足矣。”
李师师抱着她的琵琶,静坐在青灰色纱帘帷幕之中舞台中央的一把椅子上,屏声静气、面无波澜,仿若一尊雕塑。帘幕以外众位文人一时兴奋到口无遮拦的狂欢似乎被格挡在了另一个与她无关的世界。谁也不能打扰到她,谁也无法打扰到她。
一旁的乐师们以复杂的目光投向她,个个也都是神情端肃,甚至其中不乏泪流满面者。
事成之前,李师师知道也许会成功,但从未想象到也未敢揣测过到底将会取得什么样的成功,此时,事已毕矣,人生中需要面对的种种现实不会因为这一次、两次的顺利而一切障碍自动消除,过去的便过去了,一首《满庭芳》唱了还是没唱,她还是那个李师师。
但她不知道的是,如同那一场玉楼春一样,赵乙、赵楷父子还有其他或是举足轻重的,或是对李师师关切备至的人,都隐蔽地藏身于层层叠叠、人山人海的听客里。今天在矾楼发生的一切,切切实实地让所有人不能忽视她的实力,也在某种程度上为她今后的道路埋下了看不见的开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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