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矾楼门前的官道上驶往东京城四面八方的一辆辆马车里,有一个低沉的声音透着几分掩饰不住的得意,“殿下,没想到那李娘子自己就已如此争气,我们找来捧场造势的文人根本用不上发声引导,她自己便一力造成了这种引人轰动的场面,啧啧,这下恐怕有人的心里要开始不是滋味了。”
方正脸盘、浓眉大眼的男子睁开闭目沉思的双眼,目光扫向说话之人,透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威严:“有什么还是回去再说吧,不急这一时,你忘了上次我那好弟弟在车里说的话是怎么被人听去的?”
说话的男子急急抿唇噤声,马车一路在静默中披着星月和盛世街头的琳琅灯光渐行渐远而去。
他说的对,在这样的一个夜晚,心头不是滋味的人的确有,还不止一个。
官家身旁跟着王黼和童贯,在七八个黑色便衣的宫廷侍卫若即若离的掩护簇拥下出了矾楼大门,慢腾腾地沿着人来人往、灯火通透、商贩叫卖不绝的街道一侧往隔壁笙歌院走去。
“童贯啊,怎么样啊你觉得今天。我这看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吧?”
被点到名的圆胖男子连忙谄笑着接过话来:“是是是,这下子小人不得不对王大人的评价心服口服了,这位李姐儿,当真是成千上百家歌楼里再找不出第二个能旗鼓相当的来了,是不是姿容绝色倒还是其次,主要是这小娘子默不作声的,肚子里是真有水平,啧啧啧,谁知道这一出出她是怎么想出来的又怎么做到的呢?想来其中多半也是凭着官家您的教导和指点吧?”
谁也不知官家听了此话心中怎想,只见他未作声地发出意味深长的一笑。
凭空来了一句“我这看人的眼光”,实际上童贯并没能一时间深明其意,便只好凭着自己的猜测乱拍马屁了,不过结果显然,也许拍的不是很准,但至少没拍错。
官家自己知道,他心中有多得意,那一丝丝遗憾的失落便被衬托地有多明显,反正天下人无不确信他与李师师多年前就有男女之实,那自己何不落实了这份虚名,才算与他天下之主的身份相匹配呢。只是楷儿……这个自己心里最喜爱,与自己最相似的儿子,他连欣赏女人的眼光都与自己这般重合……
“官家,您今天若是歇在笙歌院的话,小的便与王大人走潜道回宫,明儿一早再来迎您回朝。”
思绪不期然被童贯打断,赵乙抬头四顾周遭,才发现已不知不觉进了笙歌院,不知何时走到李师居住的院落之外了。
赵乙嗯了一声,不顾他人,迈步进了月亮门,数位黑衣侍卫见此便眨眼间四散隐匿于夜色,童贯和始终未作声的王黼对视一眼,先后往潜道入口的方向而去了。
进了门,只看见分头忙碌的青萍和绿芙,赵乙随口问道:“你们姐儿还没回来?”
青萍行了礼,恭敬地答道:“今日矾楼又是大场面,姐儿须将那边一应都安顿好,还要跟芍药娘子还有那些乐师们略略总结一下今天的情况,如此到了下回,就能更顺畅更不怕出差错了。”
赵乙点点头,略带倦意地歪靠在侧厅的横榻上。
此刻李师师终于忙完了矾楼的事务,正要跟芍药一起往外走。
芍药:“累了吧?搞一场这样的事情,不脱层皮都算是轻的。要不要找人抬个撵子过来接你回去?”
李师师:“算了,这么近一点路,有等撵子的功夫恐怕都走到了。”
芍药正要再开口,目光一瞥看见了背手立在不远处的郓王,只好止住话头,遥遥朝着郓王行了个礼,又对着李师师欲说还休地看了一眼,这才识趣地走开。
李师师在原地站住不动,看着赵楷目光紧盯着自己一步一步走到身边来,心里又是心酸,又是慌乱。不知道为什么,看到他,总能想起燕青。那个人一别多日再无音讯,自己已经好久没有想起过他了。
赵楷心绪复杂,目光也有些闪烁,“你,最近都好吗?”
李师师看了他一眼,点点头。
赵楷:“之前你已经有一段时间不再唱曲了,如今重又登台,是你自己的意愿,还是他……我爹爹,要你这样做的?”
李师师目光看向别处,淡淡说道:“我也就这么一点价值,不让我唱曲我还能干什么呢。”
赵楷皱了皱眉,似是狠了狠心,问道:“你跟他……难道已经?”
李师师听闻此句,轻微抬头,痛苦的目光倏忽间从一贯的涣散骤然凝结成一把寒光四溢的利刃,直瞪着赵楷那双已经隐忍承受不住,泛出红光的眼睛,隔着无声漫长的控诉,久久才发出一声残忍的冷笑,“你觉得呢,那又能怎么样?”
这一刻,李师师是有怨气的,面前这个男子,虽然也许是出于为她好,但他没有经过自己的同意、在她全然无法反抗的境况下成为了那个将她身体看遍、与她最有肌肤相亲的人,他的自作主张终究还是让自己在他眼里只像是一个物件了。可是此时此刻,他眼睛里的猩红,他隐忍煎熬的神情全然不似作假,让自己无端为他感到难过和不值起来。
跟他划清界限是件好事,从前的怨和此刻的惜,两两消抵,她此身此命永无分明,不能成为任何人的希望,也不可以把任何人当成自己的希望。
赵楷透着一丝沮丧,但他又像是自我安慰、自我镇定一般地小声说道:“可能我真的错了,但除此以外我没有任何办法,我们虽是父子,更是君臣,若不如此,我岂不是连为自己争取的一丝机会都没有了?”
李师师听到了这句话,但她不再开口。
赵楷又说道:“若一切出于你的情愿,便无论怎样都是好的。若你不情愿,那还是不要让自己如此夺目一般地耀眼,他是天下之主,自然理所当然地认为天下最好的都应归于自己,你不得不做衡量。”
李师师直看着赵楷脚步似有踉跄地远去无踪了,才一步一磨蹭地从矾楼中厅往外走,她的身体已经疲倦到了极致,心却是再警醒和冷静不过。她不否定赵楷的说法,倒不是因为自视颇高的缘故,或许她但凡多那么一点自视颇高的话,会不会就能够事先看懂这一层道理而不需要他人提点了?
这世上总有那么多道理,任凭你以为自己吃尽了苦头、受尽了磋磨被生活教训得无比聪明了,可你还是料不到。
推门进入自己房中,抬脚迈过门槛那一瞬间未提防对上了坐在一桌酒菜之后的赵乙状似微醺的双眼。李师师忍不住面无表情地在心里嘲笑自己,道理应验的时候,总是不会给人准备的时间。
李师师吩咐青萍和绿芙都退下去别守在跟前,她是被人当工具也好,当物件也好,当玩意也罢,只要没有自己视为亲近的人从头到尾地看见,似乎便能极大减少了身不由己的难堪。
她顺从地在官家身侧坐下,斟酒、布菜,样样殷勤,就是始终不开口说话。
赵乙接连饮了几杯入腹,白净面庞透出潮红,意味深长的目光斜睨着她看了片刻,见她始终如一根木头雕塑一般仿佛无思无想,便伸过一只宽大的手掌覆在了她的手上。
李师师感到了那一抹温热,心里思绪翻江倒海,她感到恶心,但不知道该恶心自己不能屈从于命运,还是面前这个巧取豪夺的男人。
见她还是麻木得像没有知觉,赵乙便显出了几分孤注一掷的压迫:“你有什么打算?”
李师师冷冷清清地笑了一下:“陛下不久前曾说过希望我好好帮你做事,替你实现不被历史遗忘的心愿,还说有朝事成,若赵楷不嫌弃我,还能让我回到他的身边。短短时日,这便改主意了。但雷霆雨露皆是天恩,我可以从现在开始学着可心可意当好一个玩物,任陛下予取予求,但替你留名的差事恐怕无力兼顾。另外,我有两个愿望说与陛下得知,若都替我实现,妾身这便一切听凭处置。”
赵乙坦率地流露着不解:“我并非已是行将就木、白发苍苍,令你接受起来无限为难,我才大你十五岁,正值壮年,况且我是这天下之主,能给你的荣华富贵是任何人都不能做到的,你依然不情愿,皆是因为楷儿?”
李师师不说话,只装作喝茶自然地抽回了自己的手。
赵乙诱导着说道:“若你真的这般属意楷儿,更应该知道为了他的长远前途做考虑。我给你时间,只要你肯割舍下旁人,一心一意对我,我便拿最好的东西补偿楷儿。将来这天下,我给他便是。”
李师师瞠目结舌:“赵楷愿意吗?”
赵乙冷哼一声:“他自是意不在此的,否则也不会明知我与你相识多年、在你我关系瞒过了世人的情况下,还强行让你做了他的女人。说起这个,我一直没问,该不会是因为你先告诉了他你我之间未曾有实?”
李师师心里慌张,却硬着头皮说道:“是,我人已是他的,心也是他的。若你真的不在意这个,愿意以天下补偿他,且除此之外还能实现我的两个愿望的话,那便如此吧。”
“说说你的愿望。”
“第一,封我李明妃,迎我入宫。第二,给我一纸赦书,凭它在,不管做了什么错事,有一次免罪的机会。”
赵乙挑眉,当把一切明明白白摊作交易的时候,令他不由自主觉得有些意兴阑珊,而随着酒意渐消,他心里衡量交易是否值当的心思也更加清明。神智回笼,他不悦地踢开椅子,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李师师置若罔闻,挑着桌子上未被动过的几样小菜略吃了一些。恍然之间脑子里生出了新的觉悟,官家需要她发挥价值,而若她卯着一股劲拼命地替他实现了,那后果便是,或者她从此失去了一切价值,或者她必须贡献出自己另外的价值。
漆黑的夜色足以掩盖一切。
当两个黑衣人神不知鬼不觉地飘往两个不同的方向之后,不多时,两处府邸里的人们各有悲愁。
郓王府,一众谋士喜形于色。
“王爷,我们赌对了。您是最像陛下的,他很喜欢您,但他最喜欢您的是您从未表现过对于皇位的企图心,沾染李师师,便是不在陛下面前刻意讨好的表现,也是王爷至情至性的表现,更是王爷无意于皇位钻营的表现。陛下何时缺过女人,又怎么可能因为这等青楼女子而否定对王爷的欣赏和嫌隙父子情份呢?而我们因此一着也起到了麻痹太子殿下的作用,实在是妙啊。”
同一时间的太子府,赵桓气得浑身抖动,恨不得砸光了眼前的一切。
“我的好弟弟,若不是有人无意间藏身于你的马车之下,听了你跟蔡小五说的那番话,为兄也想不到要去彻查你。你果然包藏不轨。可是爹爹呢!我本来就是嫡长子,有意于皇位有什么不对?若是三弟治世安邦之能果然我所不及也就罢了,你要舍我予他我也可以理解,就凭他是最像你的?正因为像你,就算我得不到这天下,也不可能交到他的手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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