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天晚上,雅治被妈妈抱去睡觉时,童磨好像发现了什么,而累也似有所觉,
“你这里经常会有鬼杀队的人吗?”童磨问,
“偶尔,但都是经过者,因为我会切断他们的信息渠道。昨天倒是有组织有目的的来了一堆,可能之前放走的木匠忍不住报了信。”累拂去身上的雪,“但这次是怎么回事?”
他的目光转向姐姐,“你……做了什么吗?”
怀疑的对象很准。
姐姐一下子什么都招了,“雅治今天发了烧,看上去很严重,我把一个人放走去买药了。”
“……”累倒是对这个理由有些意外,他垂下眼眸,“算了,既然是为这个,我就不追究了。”
姐姐欣喜的露出了笑容,又听累问,“他为什么会发烧?”
“受到惊吓了吧,小孩子的身体本来就脆弱。”
上弦二挥了挥扇子,“那这些来袭的人……”
累跃上空中的丝线,背离月光的身影阴暗且冷峻,“我去解决。”
“累?”姐姐讶异的抬头,
累俯视着她,
“你们总是把动静闹得太大,这会影响雅治休息。”
那场生病比他们想象的要严重。
更何况当晚,雅治还在寒冷的环境中玩了许久,身体劳累的情况下免疫力会更差,所以雅治又病倒了。
但雅治喜欢强撑着,因为如果他生病的话,妈妈会受到惩罚,家里也会变得神经兮兮的,他尽量让自己显得轻松一些,所以家人们只当他的病没有好利索,又连续几天喂了斩鬼人带来的剩余的药,
直到雅治实在忍不住喉咙的痒意咳出声时,他们都没有太在意。
“我还听说,人类会患有花粉症。”
“现在的季节早就没有花了吧。”
“……雅治,你真的没事吗?”
面对家人的询问,雅治不知道该不该摇头。
但好在他只是时不时的咳嗽一两声,雅治也对自己的身体不怎么了解,他总有种睡一觉就能痊愈的自信,病情便搁置了,而另一件事更是占据了他的心神。
雅治开始学认字了。
教他的是累,自从经历了雅治被带走一事,累和他呆在一起的时间明显变多。
“这是‘爱’字吗?第一个就学它吗?”
“是,记住它。”
但是雅治似乎有些小情绪,学得倒仍然认真。
累眯眼,“怎么了,这有什么不愿意的?”
雅治一笔一划的写着,嘴上说道,“我想先学累的名字。”
“……”
“你想……先学我的名字?”
下弦之五的声音艰涩且不可置信。
“对,不过爸爸妈妈他们好像都没有名字。”雅治说,“他们只是爸爸妈妈,哥哥姐姐。”
他隐晦的挑起家庭的虚幻,但是被累略过了。
“那我们就先学我的名字。”累握上他的手,“然后,再学你的名字。”
雅治学得非常快,即使累没有人类时期的记忆,也觉得这速度过快了些,雅治没什么其他因素吸走注意,专注力很强,以往他的日常都是吃睡聊天逗蚂蚁,而如今,学习反而成了他每天唯一劲头满满的事。
没两个月,雅治就能自己看懂书,而这好像打开了新世界大门。
“有其他类型的书吗?”看腻了儿童读本,雅治开始要求,“我想读更有意思的,更深奥的书。”
没有其他事做,便对知识产生了浓重的渴望。
而读的书越多,越对世界产生新的认知。
鬼们没有意识到,文字的力量不比刀剑小,他们家庭中最小的孩子正在疯狂蜕变,他们不让雅治了解的,雅治正在光明正大的探求。
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的?
国家,帮派,纷争。
人类,祭典,宴会。
上学,工作,结婚。
累搜罗来的书没有经过什么挑选,他本身就不怎么读书,最大的执念不过是拥有家人,这点连鬼王都对他格外宽容,没有强制要求他去杀更多的人。所以知识是累的盲区,他拥有力量便能能横走,也就不在意这个。
雅治想要什么,他就找来什么,自己找不到的,就吩咐弱小的鬼找,弱小的鬼办不到,就请求十二鬼月帮忙。
“他们是怎么写出这些书的?”雅治问大哥,虽然他觉得自己可能得不到想要的答案,
“人类自己瞎写的呗。”大哥好像要蠢笨一些,真提起学习这件事,他连字都认不全,“这种东西就是消遣吧,有人为了赚钱果腹,所以才写些无聊的文字。”
不。
文字是传承。
是知识的记载,信念的升华。
家人们都说,那段时间的雅治像变了一个人一样。
他沉默却神采奕奕,他封闭却无比热情,他好像一夜之间长大了,明明仍有可爱玩闹的一面,却比以前沉稳许多。
雅治看完的书摞了一沓又一沓,因为日夜颠倒的作息,光线环境不好,他还不满自己看书的速度,
“我的视力没有哥哥姐姐们好。”雅治曾难过道,“你们好像都能看到很远的东西,妈妈给我打鸟的时候随手一挥就下来了,但我连鸟在哪都看不到。”
“因为雅治还是人类啊。”妈妈担起安慰他的职责,“累不是说了吗,雅治长大后便能变成鬼,像我们一样,不畏病痛,不畏严寒,各个感官都会变得无比灵敏。”
但看着掩饰谎言的妈妈,雅治第一次问她,“我是怎么来的?”
“嗯?”妈妈一愣,
“我是妈妈生下来的吗?”
“那当然!”妈妈肯定道,
“爸爸和妈妈结婚了吗?”
“……哎?”
谎言。
明知道答案,雅治却逼问她,
“妈妈爱我吗?”
“怎么会不爱!”妈妈提高了声音,像是这样就能听起来更可信些,“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人啊。”
这样敏感的话题,总会引起鬼们过激的反应。他们怕露出破绽,怕下弦之五抛弃他们。
“那么为什么——”雅治看向累,“我的身高都已经超过累了,却还没有准备把我变成鬼呢?”
这句话敲起其他人的警钟。
姐姐立刻接道,“那是因为我们每个人身体的状况不一样,累想早一些变成鬼,所以就……”
大哥也对他说,“如果你想变成鬼的话,可以去求累。”
爸爸不会说话,坐在一旁当个震撼的摆设。
雅治成为鬼的事一拖再拖。
妈妈问过原因,累说,“变成鬼的话,他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而人类转化为鬼,是有很大几率死亡的。
“我想让他成为哥哥,担起保护我的责任。”
或者……
“我啊,我最近一直在想一件事……”
雅治的语气听不出情绪,但鬼们悚然觉得,他说话的时候有些像累,
“如果我是斩鬼人,看到被鬼们包围的人类时,是不是就会上前去救他,这是什么呢,同类之间的种族情谊吗,群居物种的怜爱吗?”
“雅治!”姐姐近乎愤然道,“你为什么要做这种联想,这根本就是不可能发生的事情!你要成为斩鬼人吗?你要杀掉我们吗——难道我们对你就没有爱吗?”
她感受到了被冒犯的恐惧,被背叛的前兆。
他们惊觉,面前的人类虽然无比弱小,但若是哪一天,拥有可战之力了呢?
然而他们又放下心来,认为庇护他们的累不会让那一天到来。
“你们为什么要惊怒。”雅治平静道,“我只是在说一个假设而已,这个假设早就不可能成立了。”
没错,早就不可能成立了。
雅治十一岁后,身高又开始猛蹿。
或许和普通人家的孩子比起来,他吃得要营养丰盛得多,只是皮肤总好像带着病气的惨白。
妈妈隔三差五的就要添置新的衣物,她的手变得比以往灵巧许多,衣服的针脚不再粗糙别扭,甚至开始挑起花样来。
“袖子是不是要宽一些才好看?”量着雅治的尺寸时,她像是感到了欣慰和喜悦,语气温柔又轻快,“雅治只喜欢蜘蛛纹吗,我们一家都穿着样式一样的衣服,但雅治要是喜欢别的,我也可以给你做。”
她沉浸在母亲的角色了吗?
雅治看着她,
而鬼什么都没有察觉到,仍然轻柔的摆弄着雅治,“上次童磨大人来的时候,我就觉得他的衣服很好看,你喜欢山茶花吗,我可以试着把它缝在衣服上。”
她的唇边带着笑意,整个人的气质温和且从容。
“妈妈……喜欢山茶花吗?”雅治低声问道,
“哎?”鬼的眼眸一睁,似是从未设想过,“我喜欢……山茶花?”
因为自己喜欢,所以不由自主的代入到话语中。
“妈妈从来没说过自己的喜好吧。”雅治放下便于测量所以神展开的手臂,“爸爸暂且不提,大哥和姐姐也属于要被照顾的类型,但没有人问妈妈的需求,妈妈是这个家庭中最辛苦的人。”
而她最近才开始学会不露出自己原来的脸。
“……雅治?”妈妈神情触动,她一把抱住雅治,“真好……你真是个温柔的孩子。”
这一幕落进了累的眼中。
大哥姐姐在一旁大气不敢喘,却发现累并没有动怒。
好像……
他们两人心照不宣对视一眼,
好像这个家,不知何时变得足以喘息了,甚至偶尔还会产生“就这么过下去也不错”的想法。
十二岁那年,雅治在家里虽仍是被众人偏让照顾的对象——因为他脆弱的人类之身不会受到惩罚,但他却不再是总听顺他人的孩子。
他的人格和思想逐渐健全,只是家庭的局限无法让这点显现出来。
他对累提了个请求,“我想去参加夏日祭。”
“夏日祭?”
“普通家庭总会有的活动吧,不过鬼没有这种条件,而人类有。”雅治神情散漫道,“我想和累一起去逛。”
没有钱那就不消费,仅是饱眼足也够了。
“你要和我一起逛夏日祭?”累重复道,
“这很难理解吗?”雅治从储物柜里翻出自己之前捡到的面具,“累虽然是鬼,但除了眼睛和面纹,看上去和普通孩子一样啊。”
他把面具轻轻戴在累的头上,而累没有拒绝。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两人的角色有些颠倒。
好像先从视角的转换,雅治不再仰视累,累似乎成为了弟弟,而雅治变成了哥哥。弟弟要听哥哥的,哥哥做一些亲密举动是理所当然的。
但雅治知道这一切是因为什么。
因为自己成长了。
他不再是孩子那样懵懂,不再困于小小的那田蜘蛛山,就算身在这里,灵魂也不知道飞去哪里了。他通过书籍描绘了外面的世界,却深知自己或许……一定不会出去。
这是爱的枷锁。
也是爱的羁绊。
鬼物笨拙的抚养他,也对他流露善意和真心,也小心翼翼的满足他的愿望。
和八岁那年的夏日祭一样,十二岁这年的祭典并不比那时萧瑟,仍然热闹非凡。
雅治鼓起勇气接触人群,发现并没有以往的心慌恐惧感。他的视角增高,一切也就显得不再高大,他牵着累的手,像普通兄弟那般走在人群。
除了总是落在身上的视线,其他都很完美。
雅治顺了个面具戴在脸上,“好了,这样,别人也看不到我异于常人的肤色了。”
过往的行人不再注意这对兄弟,灯火将一切照得闪亮。
雅治在与某人擦身而过时,闻到了奇特的香味。
那香气在食物的芬芳中极不显眼,但雅治却顿了一下。
他好像能感受到有什么顺着鼻腔钻进气管。
“累,你闻到了吗?”
“什么?”累的回答有些迟缓。
“……大概是,错觉吧。”
他们继续顺着街道缓缓移动,然而走到一半,累却停住了,
雅治回头看他,“怎么了?”
“说吧,你想干什么?”
“……”
“突然提出去山下,去以往恐惧的多人混杂的环境之中,你以前从来不会这么想。”累松开他们牵在一起的手,“你想离开吗?”
“你这话又是什么意思?”
“难道你不想吗?”面具之下,鬼的表情无法分辨,“你最近有些变了……如果你想,要不要现在试试转身离开?”
雅治皱起眉。
是真话,还是假话?
“今天我心情好。”累说,“家人的决定本来就该支持,你说对吗,雅治?”
好怪。
好怪的氛围。
雅治莫名感受到了寒意。
“但是……”雅治平静的开口,“这和我离不离开有什么关系。我憧憬外界,又不代表要离开你们。”
“都一样。”累掩在衣袖下的手动了动,“我曾经听人说过,孩子在长大之后就会离开父母,如同飞鸟一样不会回来。”
他说这句话时带着种令人不适的腔调,怀着无法摸透的心情等着雅治的回答,
然而——
“雅治……”
“雅治?”
“咳,咳咳……”这是熟悉的,代表病魔的不详声音。身前的少年突然佝偻下腰,胸腔随着他止不住的咳嗽颤动,雅治一把将面具摘下,捂住嘴想止住这难以抵抗的生理反应。
“雅治?雅治?!”
面前的少年身体不稳的晃动,突然失去气力般向前倒去。
累下意识伸开手接住他,鬼的臂力很大,即使他的外形仍是孩童,横抱起雅治也轻轻松松。
“雅治!”累提高音量,却没得到回应,他看见雅治的唇色不知为何惨白,眉宇也难耐的蹙起。
“……生病了?”这是累的第一反应,“怎么会这么突然,似乎也不太像……对了,这个时候该找医生。”
累晃了晃雅治,手臂却在发抖,震颤的瞳眸染上了浓重的恐惧之色。
他在众人惊异的视线下,抱着雅治狂奔了一路,在最繁华的路段找了一处医馆。
下弦之五当然不会遵守人类的社会规则,他当即甩出线缠上了医生的脖子,眸色阴沉的好像要滴血,“给我治他。”
还未搞清楚状况就以性命相挟的医生战战兢兢的来到雅治身边,一个不够,累还威胁了医馆里的另外两名医生。
三个人围在雅治旁边,急得满头大汗,但对患者的尊重让他们无比认真,看了半天却没闹明白,
“呼吸急促,是窒息吗?”
“好像还有中毒的症状。”他们把所有查到的可能都列了出来,
“对空气中的什么物质过敏?”
“是血缘病吗?”
“血缘病?”
“从娘胎里带出来的病,他的白化症本来就少有,我除了出国留学时见过,就再没碰到了。”年轻的医生眼神凝重,“这种病,去东京可能都不会得到更好的治疗,但这也只是皮肤病而已。”他轻轻捏上雅治的手腕,“按理说,发育会迟缓些才对……”
累歪头,“发育迟缓?”
“本来就是基因缺陷,他的情况很特殊,像是提前透支了生命力。”
医生掀开了雅治的领子,松了口气,“……他没有经常出现在阳光下吧?”
“最近偶尔。”累可以说是有问必答,“因为他在书上看到,晒太阳能长高,但是因为太痛了,常待不了一会儿就会到阴暗处。”
“这才对,他不能接触紫外线。”
“紫外线是什么?”
医生熟练的解释,“就是阳光。”
“……”
医生又说,“我听说东京有神医,她或许能知道……”
累收了收手指,医生的脖子顺时滑下血线,
“你别激动!我在救他,我在救他了!”
“这孩子好像已经病了很久了,是身体突然撑不住,或者由什么外界因素破坏了平衡,才一倒不起。”
累睁大眼,难以置信,“你说……什么?”
手忙脚乱了好几个小时,医生先给雅治喂了西药,又输上液,却仍不敢确定他的病因,却能断定一点,
“……他……恐怕活不到成年。”
空气似乎都凝滞了下来。
病床上的雅治虚弱的呼吸,胸脯的起伏还带着顽强的生命力,
累的指尖颤抖不已,他双唇嗡动,
“废物。”
仅仅两个字,却被累说得冷酷至极,指尖的线随声收紧,
医生慌忙的补充,“这孩子一定还有哪方面的隐疾,我们……”
“现在的医学水平,我们也无能为力啊!”
无能为力?
不治的绝症?
累的身体不可控的战栗着,
开什么玩笑,
他伸手一挥,甩出的线穿透所有障碍,将墙壁都割裂成了碎块,
血腥气弥漫在空中,累一步一步走到病床前,伸手摸上雅治的脸,
“看来要早些把你变成鬼了……”
【黑匣子】
妈妈问过原因,累说,“变成鬼的话,他可能什么都不记得了。”
“我想让他成为哥哥,担起保护我的责任。”
或者……
让他一直是人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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