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静静靠坐在院子里的梧桐树下,带着点病态的双眸里泛着幽深海水似的微光,透过窸窸窣窣的树叶望向天空。

    他想,做一条深海游鱼有什么好。

    觅食、呼吸、游动,闭了眼复又睁了眼,就这样一日复一日,一分复一分,一秒又复一秒,机械般的。

    沉浸在这暗无天日的幽冥深海,永不得窥见晓光。

    它们生来便与光明无缘,它们是黑夜里暗淡的影子。

    懵懂的生,懵懂的死。

    也不知是为了什么,生来就只有猎与被猎的下场,仿佛就是为了调节海洋生物平衡。

    终其短暂又漫长一生,都不明白自己是什么,也从未在镜子里见过自己的模样,只是本能的遵循着一条脊椎动物的天性。

    一点一点向着更深的深渊沉去,连带着呼吸都更加竭力。

    这不能简单用可悲与不可悲来形容,毕竟,它们自深渊来,向深渊去。它们的“双翼”不能飞翔,永远都被禁锢在偌大的深水牢里。仿佛肉|体都是累赘,是不得解脱的罪魁祸首,鸟儿眼里的世界是它们永不能想象的。

    好在,它们也从未见过。

    他想,如果是他的话,他要做一只小鸟。

    撇弃虚弱不堪的肉|体,挣脱病痛缠绕的牢笼。

    至少拥有一对自由的双翼,最好是火红色的,他爱美,他喜欢鲜艳夺目的色彩。

    他要展翅高飞——飞向那遥远的有去无回的神秘远方——他从未见过的远方。

    累了就歇息,偶尔在清澈的溪水边臭臭美,哼一曲小调,羽毛散落在风中,留下一点微弱的记号。

    览尽沿途山河百川,途经春夏秋冬四季更迭,最后,消失在午后温和的带着阳光味道的清风中。

    也算是,不枉此生了。

    可这终究只是他的妄想,他只是一个平庸得不能再平庸的病人罢了。

    他没有见过高山,也没见过流水,从他能够认知世界开始他就待在这小小的一方院落里,陪伴他最久的便是眼前这棵梧桐古树了,也不知它在这儿多久了,好像它一直都在,也一直都不会离去。

    在日月不停流转的世界里,他们就这样相依相伴了十多年。

    他身边的一切都是死气沉沉的,只有这棵终年陪伴在他身边的梧桐树,才能让他感到一丝活气,许是这梧桐古树生长得太过旺盛的缘故,待在它身边,也能稍稍被它的色彩所感染。

    他时常觉得它好像有灵似的,有时候他坐在树下,树叶就簌簌向他落来,他也浑不在意,任它们停留在自己身上小憩。

    他一个人常常寂寞,这课梧桐树是他唯一的交谈对象,是他唯一的朋友,尽管从未得到过回应。

    只是他偶尔感觉梧桐树那随风的颤动好似真的是在回应他似的。

    阳光微微变强,他薄弱的身体好像要被这点光芒刺穿似的闭了眼,复又伸出他那惨白死尸般的手挡了挡光,这才又微微睁开。

    被椅子托着,他像张薄纸似的飘在梧桐树下,梧桐树落了片叶在他的手心,他的手指轻轻抚了抚落叶,不知是不是身体虚弱的缘故,动作轻微之极,竟给人感觉带了几分珍重感,像是在小心地抚摸着什么珍重无比的东西。

    “你是在担心我吗?不用担心,我这样又不是一天两天了。”他眯了眯眼笑道,顿了顿他脸上的笑意消散,带着虚弱的声音低了几度问道:“不知道我的父亲和母亲……什么时候才会……来看看我。”

    一会儿他又像是想明白了似的说道:“也是,他们有弟弟妹妹们,自然不需要我了,希望他们能永远幸福下去,无灾无病,一辈子都平安喜乐。”

    梧桐树又轻轻落了片叶在他的手心,就像是想要安慰他一般,只是不管落多少片叶,它也不能向前移动一分。

    他把两片叶抚在苍白的手中,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遂又说道:“树兄,如果我……不在了,你会记得我吗?”

    “会偶尔……想起我吗?”他虚弱低沉的嗓音里像是带着强烈的隐忍,说这句话时,那深海般暗沉的眸光都恍惚间闪烁了几分。

    秋风又吹落了几片落叶,他也没得到树兄的回答。

    “嗯,那我们可就说好了,你可不许反悔,要是你食言了,我……我就再也不理你了。”他像是用自己最后一丝微薄生命拼命抓住什么似的说,带着些难得的小孩子气。

    是啊,这偌大世界里,千千万万人,有谁会记得他呢?

    他从小便体弱多病,父母把他安排在这一方郊外小宅子里,留了几个下人照顾他,从没来看过他,他今年十六岁有余了,可他连自己父母的模样都不知道,但还是一次又一次的小心期待。

    说不定他们只是太忙了,说不定他们只是因为要照顾弟弟妹妹们太累了,或者是有什么别的事耽搁了,又或许是因为他们……一时忘记了。

    无数次地在内心给他们找理由,只要……只要他们能来看他一眼,就一眼,他就可以继续自我欺骗,他就满足了,他只是……一个期盼父母的孩子。

    可终究是等不到了。

    他想着至少自己能安静地死去,悄悄地,声响不要太大,不要惊扰到他们才好,这也算是回报他们的生养之恩了吧。

    真傻啊,到最后,居然只能期待一棵不会动也不会说话没有意识的梧桐树能记住他——记得也曾有这样一个“深水牢笼之鱼”,挣扎奋力地在这世上喘过几口气。

    尽管狼狈极了。

    两天后,阳光和煦的午后,他静悄悄地躺在了巨大的梧桐古树下。

    红似烈火的鲜血浸透了枯叶,仿佛随时要将一切点燃,不管好的坏的,欢快的悲伤的,挣扎的痛苦的,尽数吞没在血海里焚烧殆尽,最终都化作一缕青烟,至此,他在此间存在的所有痕迹也就随着这一缕薄烟烟消云散。

    和他预想的一样,没有任何人发现,也没有任何人在意。

    他像是睡着了。

    尽管身体轻薄带着病态,十六岁的少年模样还是被日光熏得似春风般,在经年日久的病痛折磨后,此刻平和的脸上竟稍稍露出了点释然来,像是终于挣脱了牢笼,长出了羽翼,就要展翅高飞,向着那最高最远的天际。

    同时,远方一声清越的鸟鸣冲上云天,响彻四方,似是少年的愿望真的实现了般,在同往日种种道别。

    这天,巨大参天的梧桐古树叶簌簌地不停落下,那声音像是在哀嚎,树叶落满了一地,近乎虔诚地轻柔抚在年仅十六岁的少年身上。

    直到落叶被时光磋磨殆尽,梧桐古树长出了新的叶,少年也再没有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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