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客栈用了晚饭,易水星便躺在了自己的床上。

    出神地看着床帐,眼睛睁得干涩难耐才缓慢地眨一下,他慢慢回忆着白日里李萫姑娘的故事。

    他从前是没有亲人陪伴在身边的,所以他不能切实地感受到李萫因为奶奶离世的悲伤,但他也能从李萫那撕裂的声音中知道那是一种能让人心变成一根长线的情感,然后缠起来,很难解开。

    而他所知道的亲情,只有孤独地一天天数着日子,无言地望着天空,盼着亲人能来看望自己的期待。

    而陪伴……是他从未奢望过的。

    封尘许久的生锈的记忆盒子被狠狠地砸开,毫不留情,不留余地。思绪像黑暗急促的漩涡狂暴地嚎叫着,易水星整个人彻底被卷了进去。

    他和其小孩不同,他不能去人多的地方,他身体虚弱得一点强光就能让他头脑昏沉身体无力许久,他从小尝过最多的味道便是各种药的苦涩,他开始也是不能忍受的,可时间久了,味觉也就麻木了。

    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样子的,也没尝过书中所说的那些人间佳肴。

    饮食起居以及日常生活几乎都是一成不变的,只有枯燥、乏味和寂静不断地摩擦着本就脆弱的幼小心灵。

    任谁,也会被摩得没了色彩,没了温度,最终……连脉搏本就羸弱的跳动也渐渐消失了。

    从前,他唯一且仅有的兴趣是看书,从书里了解外面的世界。

    可一个人看得久了,总是看着看着就独自沉默阴暗下来。一坐就是许久,不动,不说话,也不思考,眼神空洞仿佛是一具只有空壳的漂亮人偶,被主人家随意地摆放在哪里,仅仅是做观赏用的。

    再没有其他价值。

    他早就疯了,这样的生活,这样的身体,这样的自己。

    他无数次的想,他为什么要活着呢?

    他到底是为了什么活着呢?

    为了等他那素未谋面的冷血父母?

    还是可笑的认为自己的身体有朝一日能好起来?

    难道,还天真的希望自己也能像小鸟无拘无束地飞翔?

    真是又天真又可笑,生来就是深海的鱼,就乖乖地沉在阴暗永不见天日的海底不就好了吗?

    永远也不可能出去的,没有水就会死的,灼热的阳光更能加快死亡的速度。

    他只能在最深的深海奋力地挣扎,再狼狈的死去。

    这就是他的命运。而他,什么也做不了,只能一天天费力地等待死亡的到来。

    他甚至觉得,死亡也是一种解脱,若果死亡就打开暗无天日的“深海牢笼”,如果死亡就能飞上蓝天的话,如果死亡就能获得自由的话,似乎……也不错呢?

    不,是相当地不错呢。

    想到这里,他疯狂地笑了。

    父母为什么不来看他,为什么要把他一个人丢在这种地方,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他永远都是一个人,为什么没人爱他,为什么没人在乎他,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他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没有!

    什么都没有……

    他笑得更加疯狂了,浑身上下浓浓的阴森气息,像是地狱深处歇斯底里的鬼魂。

    生人勿进,否则他阴冷的气息能立刻冻死人,诡异的狂笑更是让人发疯。

    他彻彻底底地疯了,但他之后却冷静得异常,没有人发现端倪。

    平平静静。

    但许久过后,他又找到了新的方法维持他那仅有的浮在空中的一丝活气,若有若无的一丝气息。

    他开始同院子里的梧桐树讲话,脸上也开始挂着一抹三分笑,谈天说地无所不言,好像那棵梧桐树就是他最珍贵的朋友、知己及家人。

    他时常不分昼夜地坐在梧桐树下面,孜孜不倦地说着话,浑不在意自己的身体,好像怎么也不会累,好像他的身体一点没有生病。

    不过,他那时确实是看起来精神一些了。

    至少,眼神清明了不少,偶尔,还能闪过一点光。

    可在旁人看看来,就相当地诡异了……

    他那总是挂在脸上的诡异笑容,渗得人直冒冷汗,照顾他的下人吓坏了,以为他是看见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中了邪了,都不敢靠近他,曾几次不知从哪里请来了莫名其妙的道士作法。

    当然,不会有什么成效便是了。

    之后下人们都每日担惊受怕的,各自做了分内之事,尽量地不去多余地接近他。

    他离人间越来越远了。

    当然,他也并不知道外面小孩的生活,不过他想,大抵就是和书中讲的那样——

    上学堂,和朋友交谈有趣的事情,顽皮地喜欢扯老师胡子,但是胆子小一溜烟儿也就跑了,然后回家一家人一起吃饭,说些各自白日里听闻与见到的趣事。

    日子就这样像水流一样,大多数平缓,偶尔激荡,但水的温度摸起来刚刚好。

    所以从真实的内心想法而言,他今天听到李萫姑娘的故事后,除了能表达对李萫的同情,也仅此而已了。

    不仅如此,他甚至是有点羡慕的,羡慕她有这样的一个亲人一直陪伴守护在身边,至死方才罢休。

    真羡慕啊,那是上辈子的易水星数了十几年的日头也没能等来的亲情。可他现在发现,那是人间绝大多数普通人都拥有的。

    可他……也曾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

    以至于直到生命的尽头,他也只有那棵梧桐古树的陪伴,旁人当觉得很可笑吧。

    易水星面无表情地躺在床上,空洞的眸中浮现出点点阴暗过往,整个人生出了缭绕不尽地阴翳来。

    他浑身上下本就干净得毫无任何烟火气息和时光痕迹,不似真人,人间仿若同他毫无关系。

    由于他平时总是面带微笑,眼睛里也总是盛着暖阳似的明亮光彩,即便有着“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的美貌,也让人觉得异常亲切易近。

    而此刻,他的眼神不再明亮,脸上也没了笑意,唯有深不见底的阴霾与黑暗不断从眼眸溢出,如同狂风暴雨般把他整个人吞噬进去。

    整个人立马变得疏离起来,就像是……从遥远的时间走来的孤寂的神。不知人间为何物,不知情感为何物,时间于他更是没有任何意义。

    这偌大的的世界与他没有任何关系,他和这世界也没有任何联系,他的空间里只有一棵死去的梧桐树以及望不尽的空旷,所有的一切都是空的,他整个人……也是空的。

    什么都没有,什么都没有意义。

    易水星本以为下山是为了实现前世未了的心愿,可当他得知梧桐树被砍去的那一刻,他觉得他那颗枯死刚有了点活气的心好像又……死去了。

    如果一个人的心都死去了,那所谓的愿望梦想,真的……还有必要吗?

    岂不就是个笑话吗?

    当有一点阴翳浮起来时,如果不及时截断,那整个人就会越来越阴沉,他所有的想法都会往坏的方向去想,平时不曾有的阴暗想法也会一一地冒出来,使人越陷越深。

    易水星现在就处于这样的状态。

    可他现在在自己的房间里,没人发现他的不对劲,也没人能想到他会因为李萫的事而引发这样阴翳的想法。

    这样的措不及防。

    毕竟,他平时是那样开朗亲切的一个人。

    谁能想到呢?

    就连他自己都想不到。

    在易灵山,大家都待他极好,师傅虽然面冷严厉了点,但他也知道师傅是关心他。

    可他们生来就是不一样的,易灵山的大家是天生的妖,天生的仙鸟,纯洁可爱。

    而他是人,从他重生睁开双眼的那一刻,他就知道,他是人,他拥有生前所有的记忆,是那样的阴沉灰色,那样的不堪入目。

    而且易灵山的大家,是讨厌人类的,从他们平时的口吻中就能够听得出。

    他这样的人,真的配和那么好的大家在一起吗?如果大家知道他是人的话,会不会从此就讨厌他了呢?会不会师傅就把他逐出师门了?会不会他再也回不去了?

    一切的一切都令他害怕,让他小心翼翼,不敢露出一点马脚。

    他知道,他是假的,他是易灵山的所有妖所有易鸟同族都厌恶的人类。

    即便生了双翼,即便有新的名字,即便学会了各种各样的法术,即便翱翔在山间,即便除了这多出来的记忆全身上下没有任何和人类有关的东西,他也清晰的知道。

    他们是不一样的。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醒来。

    只是那样就醒来了,只是那样就顺其自然了。

    所以在易灵山,他心里永远是把自己当做一个外人的,他没法真正地融入他们。

    所以什么下山为了实现前世未了的心愿,其实也有逃避易灵山的成分在的吧,当然,想见树兄,是肯定的。

    可是树兄……再也没有了。

    他沉积在心底的阴翳只会越来越多。而平常的开朗和生人易近亲近的微笑就是他最坚固不破的保护壳,既然不能控制心底的阴暗,那就将它们藏起来,关起来,锁起来,没人能轻易发现它,撬开它。

    谁也不能!

    在这个世界上,唯一知晓他内心的……早已经不见了。即便那只是他的自以为是自欺欺人罢了。

    那也是他……唯一的……唯一的树兄,是这个世上曾和他最亲密的。

    而秦子松和梁玄辰,不过是萍水相逢,同行一路,时间一到好聚好散罢了。

    这样一想,他和从前相比,又有什么变化呢?

    他依旧是“深水牢笼”中的鱼。只是身体出来了,心沉入了更加阴冷的海底。

    他累了,很累。

    就在他即将沉睡在阴翳里时,门外传来了敲门声以及梁玄辰的声音。

    一点敲门声就足以让现在的易水星头昏脑涨,烦躁不堪,他很累地说了句:“我已经睡下了,有什么事明天再说吧。”

    易水星此时实在是不想理任何人,如果让梁玄辰进来,就不是没有好脸色这么简单的事了,他很怕他会突然情绪失控说些伤人的话或者来个暴力套餐。

    外面的人没有说话了,易水星以为是走了,故又重新合上了如巨石般沉重的眼皮。

    过了一会儿,门却被打开了,这不合时宜的开门声立马让易水星烦躁爆炸。

    他爬起半个身子语气不善:“你干什么?”

    梁玄辰见他如此,微怔了一下,随后又轻微松了一口气。

    “我见你今晚没怎么吃饭,所以端了碗粥来。”

    “他妈……”

    他妈的!有病是吧!大晚上的发他妈什么神经!后面这些话易水星还是凭借着良好地素质极力压住了。

    梁玄辰像是丝毫没有听到那两个字,乖乖地像只听话的小狗:“是我自己做的,你尝尝看……晚上饿肚子对身体不好。”

    自己做……的?

    易水星现在阴翳还未散去,本来就异常烦躁想揍人了,所以梁玄辰自己做粥来给他这件事,不仅没能让他感动,还颇觉此人莫名其妙,为什么要自己做粥给他?

    闲得没事做吗?

    “水果粥,里面加了很多种当季最鲜甜的水果。”梁玄辰说这句话时,脑中就浮现出了病弱的少年讲述着自己在书中看到的一种好吃的粥,叫水果粥,是用很多种应季的甜美水果精心熬制而成,并感叹自己许多水果都不能吃的失意,但眼神中还是冒着难以掩饰的期翼。

    同时易水星也因为那点被唤起的带着期望的明朗记忆,眼神荡出了点清明来,烦躁因此消去了几分。

    梁玄辰小心翼翼地端给易水星。因为离得近,易水星闻到了眼前人身上好闻的味道,自然地、熟悉地味道,这味道使他莫名平静了不少。

    “……”

    易水星沉默了一会儿,还是接了过来,大抵是善良始终是源于内心的吧,现在才刚稍微清明了点,人性的光辉就迅速升了上来,始终是不想辜负了别人的一番好意。

    尝试性地喝了一小口,继而喝了一满勺,最终喝完了整碗粥。

    喝完后他抬起头来和震惊地看着梁玄辰,无比认真地说:“怎么做的?”

    并且心里深深地感叹了一句:这是什么人间百病解药?!

    只是他并没有意识到这解药到底是碗里好吃的粥,还是眼前有着熟悉味道好看的人。

    梁玄辰轻轻笑了:“以后想吃,我随时做。”

    从此以后,易水星打心底里佩服梁玄辰这做饭的手艺,怎能好到如此地步?真是令人羡慕又嫉妒!

    可惜,再怎么羡慕嫉妒,自己那双不争气的手也做不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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