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时间,微雨山,杏花村。
阮青柏和妻子焦急地在村中四处寻找。
“孙婶,你看见我家小乖了吗?”
“刘大叔,你上山的时候,看见我家小乖了吗?”
“红儿不哭,爹和娘一定把小乖找回来。”
因为红孩儿哭闹不止,夫妻俩只好暂时回家,将红孩儿哄睡后,阮嫂子又要出去找,被阮青柏拦下。
“你在家照顾孩子,我去山上的樵夫家问问,也许是跑上山了。”阮青柏说道。
“怎么会呢?小乖平日从来不乱跑的。”阮嫂子也满目忧愁。
阮青柏叹了口气,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安慰妻子和孩子。
狗丢了一天了,小乖不是一般的狗,村子里的人都认识它。家里人、邻居都帮着找,可除了狗窝边的一对脚印,一点痕迹也没有。阮嫂子要报官,可是到了官府怎么说呢,自家的狗在院子里叫人偷了,只留下一双脚印?
那这人是怎么来的,又怎么出去的?飞檐走壁吗?且县衙官府向来不爱理事,丢了人都不一定理你,何况只是丢了狗,怕是还没进衙门就被打出来。
小乖虽然从前颇有“恶名”,但自从来了他们家,就成了远近闻名的好狗。它上次撞破头将红孩儿从水缸里救出来的事迹传播开后,连隔壁梨花村和桃花村的人都特意来她家看热闹。村长为了奖励小乖的“义举”,还特意给小乖办了一场盛大的表扬会,给狗子胸前带了红花,放在牛车上,在村子里绕了一圈,跟状元打马游街似的,旨在于号召各家猫猫狗狗的多学习。
谁能想到,转眼的工夫,狗子就不见了。
阮嫂子一口咬定就是人偷的,毕竟小乖体型不小,对陌生人很凶,怎么可能一点声响也没有就被带走了,一定是被狗贩子用药迷了偷走的。
“我可怜的小乖,”阮嫂子伤心极了,一个犀利的眼神看向阮青柏,“都怪你!上次村长说要表彰小乖,我就说动静太大不好,容易让狗贩子惦记!”
“小乖七天至少要吃两次肉的,只吃调过味儿的饭菜,咸了淡了不新鲜了都不吃,狗贩子要是饿着他怎么办,要是它不听话,狗贩子打他怎么办?”
“呜呜呜,狗贩子不会把小乖炖了吧?小乖……阮青柏,你还我小乖!”
红孩儿刚过了两岁生日,一整天没有见到最亲密的“玩伴”,也蔫蔫的,隔一会儿就要哭闹,才刚哄好,见亲娘流泪,也跟着哭,嘴里喊着“小乖小乖”。
一家人因为丢了狗,凄风苦雨,泪流连连,外人多少有些难以理解。但是他们自己知道,小乖和别的狗是不一样的。
小乖通人性,早已是这个家的一员,何况小乖还是他们娃娃的救命恩狗。
“秀蓉,别哭了,我出去再找找,你们就在家里等着,小乖那么聪明,也许自己就跑回来了。回来要是看不到你们,还以为咱们不要他了。”阮青柏道,“我再去村口问问,看这几天附近有没有来什么奇怪的人。”
如果是狗贩子,肯定是生面孔,三个村子总会有人见过。
还能自己回来吗?阮嫂子眼眶红红。
小乖的确是聪明,可再聪明也是狗呀,能从坏人手里逃出来吗“那你快去吧,好好问问。”阮嫂子道,“阮青柏,小乖是咱儿的救命恩人,你可要用心些,不然我和儿子都不会原谅你的。”
——忠犬尚知砸缸救主,人要是忘恩负义,那就连畜生都不如了!
看着妻子的眼神,阮青柏顿时觉得压力山大,胡乱点点头,背负着老婆孩儿的期待,刚走到院子里,脚步却一顿。
“秀蓉,我怎么……好像听见狗叫?”
……
西无咎完全是被道契“拖”回杏花村的。
他被魔剑吸收了大部分力量,又在追杀阮青梅的时候耗尽了体力,之前因为不想在众人面前丢脸,凭着意志力支撑着,如今一垮,疲惫便如江河决堤将他淹没,身体再也无法使出一点力气。
此时此刻,就算阮青梅用道契命令他自尽,他也无力抵抗。
还好那女人并不知道他的身份,道契的指示只是让他回“狗窝”,他正好顺势离开毓秀峰。
西无咎闭着眼睛,由着道契拖曳,中途又被树枝在头顶划破几道外伤,但和他胸腹的剑伤相比可以忽略不计,虽然他在捅自己的时候已经避开了要害,但毕竟身体对穿了个洞,又被吸走了大半力量,这会儿,他弱得和一条真正的土狗也没什么区别。
万幸是他保住了身份,只要回到阮家,那户愚蠢的人家会心甘情愿地为他治疗,给他提供养伤的场所。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魔剑杀神屠上储藏着他大半的功力,加上阿南叶身上的两成功力,只要他静待时机,总有机会再与阮青梅那女人一决高下。
西无咎此刻万分庆幸在他挣脱道契时,特意留下了阮青柏一家的性命。他本是打算以此要挟阮青梅主动放弃另外半幅道契,如今虽然计划破产,但阮家这三个人类依旧是他的底牌。有他们的命在手里,不怕阮青梅不就范。
他不是一败涂地,他还没有输!他一定可以翻盘!
“咚”地一声,头顶撞上木板,西无咎被撞得眼冒金星。
抬头一看,竟是阮家院门。
——大白天的,锁什么门?他在的时候,家里从来不锁门!
西无咎艰难地支撑起四肢,准备凶狠地叫两声,以发泄自己的不满。
“嗷……”
开门!开门!
“嗷……呜……”
人呢?开门,没在家吗?!
“嗷——”
突然,背后一道阴冷的气息浮现,伴随着恨意入骨的声音传来。
“……原来,这就是魔尊殿下迟迟不回魔宫的原因啊。”
黑狗猛然地一僵,回头看见一团黑色的气凝结成的的老者的轮廓,轮廓随着怨气的凝聚渐渐清晰,最后成形,露出老者的面貌来。
“哈,堂堂魔尊,居然在给人类当看门狗,说出去,会有人相信吗?”
西无咎瞳孔收聚:“……托罗匹夫,你居然还没死?!”
托罗老迈的脸上表情狰狞,眼神怨毒:“那要多谢尊主手下留情,给了托罗报仇的机会。”
多亏西无咎故意留了他一口气,让他有机会在躯体死去后,以残魂的方式弥留至此。
托罗大长老环视四周,似乎对西无咎的处境了然。
“怪不得你只能让阿南叶那废物来假冒自己,为了迷惑老夫,竟然敢将功体都分给他,哈,我早该想到,魔尊西无咎,何等人物,若非受困在外,怎么会突然改变态度,放过我这个几番作乱的对手。”
“你不是不想回来杀老夫,你是回不来,也杀不掉老夫!”
知道了真相的托罗此刻并没有多少高兴,他更多的是惋惜和悔恨,西无咎受困在这小村子里,这是多好的机会。若他胆子再大一些,若他不是那么顾忌西无咎的厉害,此刻早已是魔宫新的主人!
可恨!
如今他形神俱灭,只留下这一分残魂,靠着一股执念才撑到现在。他原本只是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输,他到底输在哪里,如今知道了,执念非但没被抚平,反而更加强烈。满心都是不敢和愤恨,以及——要报仇的决心!
黄图霸业,过眼云烟,他已然败了,却不甘心败给这样的魔尊,便是死,他也要拖上西无咎一并上路。
托罗大长老一指,阴狠地道:“西无咎,老夫要你偿命!”
对于托罗的杀意,西无咎轻蔑至极:“就凭你,你也配?”
这皮肤活着的时候他尚且不放在眼里,他自己身陷囹圄,都能降他玩弄于股掌之间,如今不过一缕残念,又能拿他如何?
“老匹夫,你不会真以为本座此刻会怕了你吧?不妨告诉你,待我召回魔剑杀神屠,这整个村子都是本座的祭品!多你一个你也不嫌多!你区区一抹幽魂,本不值得本座动手,但你偏要来寻死,本座就再送你一程!”
若托罗的残魂就留在毓秀峰,自己还真没什么办法,可他偏偏想不开地跟来了杏花村。
西无咎一回到了杏花村,就等于完成了阮青梅的“指令”,道契已然松开了对他的制约。他虽然身负重伤,但只要魔剑在手,他大可靠杀戮来回复体力。阮青梅并不知道他的身份,他便是屠了全村,她又能如何?
西无咎积累了一路的烦躁郁闷,托罗的到来正好给了他泄愤的机会,他凝聚身体里参与的力量,和从前的无数次屠戮之前一般召唤他的兵刃——
“归来吧,本座杀戮的利刃,这里有足够的鲜血供你品尝,魔剑,杀、神、屠!”
托罗对西无咎的忌惮已经成为本能,他下意识地后退,浑身都戒备起来。
然而,半晌过去,天上倒是因为托罗的怨气而凝起了一片薄薄的云层,原本应该一路火花携闪电强势出场的魔剑却毫无踪影。
连一阵风都没有。
西无咎:“……”
怎么回事,魔剑居然没有回应他?
杀神屠!杀神屠呢?
西无咎不死心地又召唤了两次,原本牢牢与他血脉牵绊的兵刃却毫无踪影,不只呼唤没有回应,还有以血为誓的牵绊的另一头……竟是空空如也。
魔剑杀神屠——背叛了它?!
它带着他身体里大半的魔力,切断了和他的誓约,投效了别人?
他被一把剑抛弃了!
这一事实让西无咎连最后的倔强和尊严几乎也要维持不住。
众所周知,魔剑杀神屠只会拜服于强者,如今它抛弃自己,是认为他已经不配支配它了吗?为什么?!托罗大长老眯起眼睛,瞬间看穿了一切。他狞笑着举起飞刃:“魔尊殿下,就让老臣——亲手送您上路!”
冷汗自额间滑落,滑过新的伤口,沙沙痒痒,西无咎终于意识到了自己的处境,没有杀神屠,对于现在的他而言,一粒石子都能要他的命。
“你做梦!”
西无咎再也顾不上自己的狼狈,猛然蹬着四肢逃走。
没有杀神屠,他也不会等死的!
乌云越来越密集,一场大雨迫在眉睫,自古以来雷电就是魂魄的天敌,托罗以残魂之身行走在田间,一心追杀西无咎,毫无惧色。
西无咎看得心惊不已:“匹夫!你想魂飞魄散吗?”
“老夫已然魂飞魄散了,如今只想和尊主大人黄泉为伴!”
滚呐,谁要和你个糟老头子为伴!西无咎骂道。
“西无咎,我要你死!”想起这段时间内的心惊胆战,到今日的功败垂成,托罗目眦欲裂。
他此刻受的煎熬亦不比西无咎少,残魂逆天留存,全屏一股执念支撑,意识正在一寸一寸缩短,属于托罗的魂魄正在消散,留下的只剩下“杀西无咎”这个念头。
西无咎越是逃跑,他越是愤怒焦急,怨念也愈加强烈,理智丧失得则越快。听到雷声,托罗非但不畏惧,还露出一抹残忍的笑意,那笑意直达眼底,是残魂的疯态。
这已经不是托罗那个贼老头儿了,这是索命的冤魂!
“疯了……都疯了!”
怕雷电的又岂止是冤魂,他如今一身的伤,同样熬不过雷击,托罗摆明了就是要和他同归于尽!这个疯子!西无咎再也顾不得许多,张嘴喊道——
“嗷呜——嗷嗷!汪!汪!”
救命!救命!
没有里子,也不要面子,他凭着记忆中的印象玩命地往村子人多的田间跑,使出吃奶的力气狗吠,好像非要把全村的人都引来不可。
他决不能死在这里,他还有魔宫的大业,他还有未尽的心愿,他还要杀上九重天,他不能死在这里,被当做一条普通的野狗、隐姓埋名地消失在天地间,他不想……他不想死!
“嗷呜——”
阮青梅!死女人!看不到它危在旦夕了吗?她的狗都快死了,她还在外面鬼混,就是这么当主人的吗?当初说什么当她的狗就不会死,当她——
飞刃猛然定在他身前,托罗穷追不舍,一伸手,那飞刃便回到他手中,再度飞来。
他表情狰狞,双目血红,俨然恶鬼一般,理智已经完全沦丧——唯有西无咎的血才能浇灭他心头的执念!
黑狗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只觉得四肢虚软,头晕脑胀,猛然一脚踩空,从坡上翻了下去,再也站不起来。
看着逼近的托罗长老,西无咎陷入绝望。
他不想死……他不想死!
谁来救救他,谁都行,他什么都答应,尊位魔剑功力,他通通可以不要,他只要活下去,谁来救救他?!
然而这一次,老天似乎也没有听到他的呼唤,那些曾经死于他剑下的亡魂一个个浮现在眼前,讥讽地看着他的下场,指指点点,嘴里咒骂着他死有余辜,骂他罪有应得;他们一个个露出尖利的牙齿,好像在等着,等着将他一口一口咬掉血肉,解心头之恨……
“西、无、咎!”托罗的残魂举起飞刃,对着狗头砸了下去:“死——”
“啪嗒”。
一块石子打在托罗的后脑,那力道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可是还是叫托罗的动作一顿。
女人的声音从坡上传来——
“住手!别伤害我们家小乖!”
阮家的女主人颤抖着站在细雨里,面对狰狞恶鬼般的、神志不清的托罗大长老,腿都在发抖,怀里抱着一把扫帚,作为她唯一的“武器”。
“杀千刀的狗贩子!偷人家的狗你不得好死!村长已经带着人来了,马上就来了,你赶快停手,不然我打死你!”阮嫂子颤抖着放着狠话。
托罗的残魂已经被怨念淹没,理智无存,对于有陌生人加入这场战争似乎感到困惑,而利用这个空隙,黑狗“嗷呜”一声,忍痛爬开。
可惜,他没走几步,被阮青梅射伤的“前脚”发出剧痛,黑狗再次跌倒在地。
这一声挣扎让托罗从困惑中惊醒,忆起了自己的执念,转过头,再度走向垂死挣扎的黑狗。
阮嫂子焦急万分,对着田地里喊道:“阮青柏!你快上啊,还在等什么!咱家小乖快要死了!”
话音刚落,一个健壮的身影猛然从田地里扑出,奋不顾身地勒住托罗的脖子,富有技巧地,率先打掉他的武器。
“媳妇儿你别暴露我呀!”阮青柏一边喊,一边狠狠地缠住托罗,只觉得缠着一个冰块,又硬又冷,根本不像人类。
那残魂被这样阳气旺盛的精壮青年触碰,皮肤被灼烧一般痛苦,顿时哀嚎着,发了狠地挣扎。阮青柏此刻四肢都用来缠住托罗,再腾不出手来,灵机一动,用额头向前撞去。
他这一下毫不留情,连阮嫂嫂都尖叫着别开头。
“咚”地一声,巨大的身影失去意识,倒地不醒。
阮青柏松开手,狠狠地啐了一口:“呸!一把岁数了还来偷狗,臭不要脸!”
阮青柏回过身,在细雨中举起双手,准备对坡上的媳妇做个胜利的手势,抬头却发现阮嫂嫂早已不在坡上。
“小乖!小乖你没事吧?”声音从不远处的田地传来,阮嫂子抱着浑身是血的黑狗,哭喊道:“阮青柏,不好了,小乖好像死了!”
——并没有!
只不过在看到阮青柏一家的同时,黑狗本能地松了口气,最后一根紧绷的神经也瘫软下来,放心地昏死过去。
是昏,不是死。
西无咎最后听到的声音,是阮嫂子的哭泣和阮青柏喋喋不休地咒骂:“这杀千刀的狗贩子,还带着套狗索,人赃并获看他还怎么说!”
“哎,这都把小乖折磨成什么样了,小乖在咱家哪受过这份罪。”
“算啦算啦,活着就好,反正咱家也会养它终老的,乖啊,以后可别乱跑了,外面坏人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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