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次醒来时,并不是在院子里熟悉的木制小狗窝,而是在房子里。
床上铺着软软的毛垫子,身上还盖着一条毯子,嘴边放着阮青柏亲手做的小木球——他当然不会喜欢这种玩具,但是为了不让小崽子热衷于玩抛球溜狗的游戏,他一爪子将球扒拉到狗窝里藏了起来,结果这一行为被这几个愚蠢的人类解释为“小乖最爱的小木球”。
脖子上又被套上了那见鬼的“伊丽莎白圈”,视野十分受限,不用问也知道,这肯定又是那蠢货夫妻俩为了让他养伤才戴上的。
身边有个软乎乎的东西拱了他一下,但很快就被抱走。
“红儿乖,小乖还伤着,不能抱,会压到他伤口,小乖会痛痛,知道吗?”阮嫂子将红孩儿抱到床的另一边。
小家伙好像听懂了,锲而不舍地从床的另一边过来,隔着毯子给狗子“呼呼”:“痛痛飞,痛痛飞。”
小孩子的手劲儿还是没个轻重,偶尔会碰触伤口,但是堂堂魔尊自然不会因为这点痛楚而和一个人类幼崽发脾气。他现在也没有那个体力。
阮嫂子手里握着一团毛线,不知道在织什么,那团线色泽质感都相当不错,而且有一种熟悉的气味儿。西无咎心想阮家如今的生活倒是改善了许多,连这么好的材料也买得起了,看来阮青梅的奶茶店没少盈利。
“秀蓉,我回来了。”这个家的男主人从外面回来,身上带着深秋的凉气和水气,西无咎这才注意到,原来外面下雨了。
从前也是这样,夏日阵雨的时候,这家人也不管他愿不愿意,一定要让他呆在屋里,第二天还会把他狗窝里的干草换一窝,确定干爽舒适了才让他回去。
他这样的大家伙,雨季和人类一起闷在屋子里,这家人居然也不害怕。有一次吃饭的时候,他故意跳到凳子上,前爪扒着桌子,要和人一样吃饭。他想,他们一定会勃然大怒,可能还会追打他,那样的话他就可以故意把桌子掀翻,把屋子弄得乱七八糟,便是道契也不能说什么。
虽然伤不了阮青梅,他照样可以拿她的家人出气!
第一个过来的是阮青柏,像没睡醒似的,迷迷糊糊地来到桌边,就在狗子边上的位置坐下,端起碗来喝粥。西无咎以为男人根本没看到他,又挺直了上身,甚至用尾巴扫了扫男人。
男人且抬手在狗子头上熟稔地撸了一把,回头向厨房喊道:“秀蓉,小乖好像没吃饱,我喂他点儿粥。”
厨房传来女人的声音:“粥没有咸淡,它不一定吃。”
“我说兄弟,你还挺挑?不愧是二丫领回来的。”阮青柏嘿嘿一笑,夹了点野菜到碟子里,给他送过去,“来,吃吧。”
西无咎:“……”
他当时就觉得这家人大概有点什么毛病。
他是狗啊。
不,他不是狗,他是堂堂魔宫之主,魔尊殿下……但是这家人并不知道,阮青梅也不知道,他们就是把他当做狗来养的。
凭良心讲,他们对狗,比起自己对阿南叶都好多了。也因此,生死关头,得知这夫妇俩来了,他心里一松就晕了过去,也不知道后来怎么样了。
“小乖今天好点了吗?”阮青柏从外面回来,第一件事就是问狗子的伤情。
“刚才醒了,但是不动也不吃东西。”
阮青柏脱下斗笠,抖落了蓑衣的水珠,叹道:“不吃东西怎么行呢,给他煮点爱吃的。”
“还用你说?锅里炖着肉粥呢。”阮嫂子说着,在狗子下巴挠了挠,“小乖最爱吃我做的肉粥了,是不是呀?”
黑狗眯着眼睛,懒洋洋的,一副随她□□的样子。
阮青柏道:“我也爱吃,给我留点。”
西无咎:“……”
——他就说,这家人真是太奇怪了!
“青柏,狗贩子那事,村长怎么说?还是不能报官吗?”阮嫂子一边织东西一边问。
阮青柏换了身干衣服,盘腿挨着小乖坐在床上,把红孩儿抱在怀里:“我问了,村长说没抓到人,光有工具没什么用,官府不当回事的。奇怪了,那人我明明都打晕过去了,就在脚边,怎么一回头就没了呢?”
按说那片都是田地,四面连个树都没有,逃走的话他也应该看见,除非是原地消失了。
可是人怎么会原地消失呢?何况他那狗贩子还是个白胡子老头儿,都那么大岁数了,就算腿脚在利索,也不能跑那么快吧。
“真是见鬼了,人没抓着,就剩下一把套狗索,官府根本不认账,还说那不是套狗索。”那圆圆的刀刃,还带着链子,不是套狗的,难道是套人的?
阮嫂子不由担心:“那贼人不会再回来吧?咱们小乖可经不起折腾了。”
“不会,村长说这阵子加强村里的巡防,看见可疑人士村口就给他拿下!”阮青柏又说,“村长还说这次事件很恶劣,影响特别不好,咱们杏花村几十年没出过这样的事,他会重点排查的。现在不只咱们,家家户户都盯着呢,他赶来就死定了!”
黑狗眯着眼睛假寐,耳朵时不时动一动,心中却在冷笑。
——白费力气,根本不可能抓到人的。
狗贩子……哈,若是托罗知道自己最后留给这世间的印象居然是这三个字,怕不是气得死去又活过来。
托罗的本体在毓秀峰的时候就死了,至于为什么他的残魂能离体支撑这么久,一来是执念太强,二就是他生前就善于鼓捣这方面的术法,给自己下了什么禁咒也说不定。但人死是不能复生的,说到底,也不过是一个将死之人的执迷不悟罢了。
被阮青柏治服后,那执念也就散了,魂归天地,怎么可能找到人。
至于“套狗索”,大概是老匹夫的兵器圆月飞刃,那玩意倒是货真价实的法宝,只不过落在凡人阮青柏手里,也只能当个“套狗索”。
西无咎微微抬眼,看着这一家三口,若有所思。他确实没想到,在那样的关头,自己的法力尊荣部下甚至是御主全都靠不住的时候,会是这家人冲出来保护他,奋不顾身。
托罗再弱也是魔宫大长老,若不是强弩之末,这两口子都不够他杀的。阮青柏夫妻若有个好歹,小崽子不就成了没爹没娘的孤儿?将来长大,人家告诉他,你爹娘是为了救一条狗丧的命,这……叫人怎么听?
真是一对鲁莽的夫妻。
不过他堂堂魔尊,不会白白地欠下凡人的恩情,这一命,他会还的。
大不了将来他恢复法力找阮青梅报仇的时候,只当他们和那女人没有关系!至于之前他们把他半颗脑袋几乎“剃秃”的事……看在他们奋勇救他,又悉心照顾他养伤的份上,他就不计较了!
突然,背上一凉,是那夫妻俩掀开毯子,要给他换药了。
因为套着伊丽莎白圈,狗头转不过去,所以看不见伤势,但背上和腹部都异常清凉,西无咎知道这必又是从那啰啰嗦嗦、抠抠搜搜老大夫处拿的给人用的,廉价的外敷药。
女人动作很轻,一边解开纱布,一边说道:“小乖啊,被人插了一刀还能活下来的狗,你大概是第一只,刘大夫说,那刀是贴着肠子插进去的,穿身而过,居然没伤到任何脏器,小乖真是命大。”
阮青柏道:“这你就不懂了,刀法这么精确,那狗贩子肯定杀了好多狗,这跟庖丁解牛是一个道理。”
西无咎:“……”
——神特么“解牛”,你才牛,你全家都牛。
废话!那是他自己捅的,难道往要害插吗?他又不是真想死!
“嗷呜……”西无咎一阵抽搐。
换药的时候,伤口不可避免的疼痛,黑狗一动,又牵动了“前爪”的箭伤。
阮青柏负责隔着“伊丽莎白圈”将狗头“钳制”在腋下,防止他乱动,嘴里也没闲着:“小乖,忍一忍啊,刘大夫说了,身上的伤看着严重,其实没事。就是前脚的伤碰到了骨头,不知道会不会落下残疾。”
那必然是不会。
他西无咎岂会被区区一支元婴修士的灵箭搞得伤残,只是化成人形后,再杀人的时候,持剑的那只手可能不如从前灵活。不过无妨,他双手都会用剑,并无影响。至于当狗的时候……自然是能不走路就不走路,以免伤上加伤。
“汪!”狗子突然抗议了一声:知不知道,这伤就是拜你那好妹妹所赐!
换好了药,阮嫂子又将他腹背的伤口小心翼翼地绑好,重新盖上毯子:“这段时间,小乖就住在屋里吧,外面秋凉了,他一下子被剃了这么多毛,肯定怕冷。”
黑狗身体一僵。
剃……剃什么?
“没办法啊,”阮青柏说着,摸了摸阮嫂子手里正在织的毛线套,“他身上伤口太多,不把毛全剃了,根本没法检查。不过小乖这狗毛真好啊,摸着比羊毛也不差,扔了怪可惜的。”
“是啊,”阮嫂子也说道,“所以我没扔,连着上次的头毛纺成线,给它织了顶帽子,要是有剩下的,再织个坎肩儿,回头给小乖穿上过冬,哎,也不知道他冬天能不能长出新毛来。”
头、头也被……?
女主人又叹了口气:“刘叔说,人和动物一样,也是要脸面的,小乖这样光溜溜的,会招同类嘲笑。对面家那狗就一直对着他叫,我听着都生气,好没教养的狗东西……”
“小乖心里不好受,还是先让他在屋里别出去了。”
刘叔说狗子如果无地自容,也会躲起来,还会产生心里疾病,伤就更不爱好了。
西无咎如遭雷击,只觉得□□虽然活过来了,灵魂仿佛又死了过去。
怪不得他从醒过来就觉得身上轻了许多,肚子上凉风阵阵,还有头上,被撸时候总觉得少了一层隔阂,所以,他已经被全身……听着夫妻俩越发不靠谱的对话,魔尊觉得晕眩如潮水袭来。
“呀,小乖哭了,是伤口疼吗?”
西无咎含恨咬牙,还报什么恩?就算是天大的恩情,也不能留他们了!这夫妻俩目睹了他最耻辱的样子……鲨了,统统鲨了!
——大不了小崽子他来抚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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