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六点半左右,夏黎桐跟班主任打了个招呼,然后就去了学校门口等孟西岭。

    冬季天黑得快,还不到七点,天色已经暗沉了下来,高高的路灯接连亮起,朝着下方街道投去了鹅黄色的灯光。

    宽阔的马路上车来车往,对面小区里的幢幢楼房上每隔两三户就亮着一盏灯,灯光有白色的有暖黄色的,看起来温馨又祥和。

    站在寒冷的夜色中等人的时候,夏黎桐忽然想到了一则校园传闻:

    本部和国际部连在一起组成了附中的新校区,但是在这片新校区刚建成的时候,四周围还是一片荒凉,全是尚未竣工的建筑工地,路上连监控摄像头都没有,夜幕降临后更是人迹罕至,走路都带回声,诡异的像是犯罪现场。

    那时,本部有一对倒霉的学长学姐——也可以说是倒霉的小情侣——某天晚上一起逃学,结果遇到了绑架犯。绑架犯是毒贩,为报复学长的警察父亲而来,绑架学长的同时把学姐也给绑走了,结果最后只有学姐一个人活了下来,学长以及学长家人全死了,一家六口惨遭灭门,最小的才六岁。

    起初,夏黎桐还不信这则传闻,结果上网一查,还真有新闻报道,当即背后发凉……灭门,真狠啊!

    听说学校旁边的那座公安分局也是自从这件事发生之后迅速成立了起来,白天是每隔半小时就会派出一队巡特警在校门前的马路上来回巡逻,夜幕降临后则是十五分钟一趟,一旦遇到逃学分子直接“逮捕”,强行“扭送”回学校。

    反正就是从那之后,整个附中就再也没学生敢逃学了——逃学后,被绑架的可能性或许不大,但是被警察叔叔“逮捕”的可能性是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

    忽然间,又有一队巡特警从夏黎桐眼前经过——因为刚才盘问过她了,所以这回警察叔叔们就没再盘问她——她心有所触,下意识地看向了不远处的本部校门。

    或许人间才是第十八层地狱,不然这个世界上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罪恶呢?

    坏人实在是太多了,好人却不长命,像是那位学长的警察父亲,像是罗怡初,像是、苏七棠……苏七棠应该是她生命中遇到过的最善良的人,真正的“生如芥子,心藏须弥”。

    在孤儿院的时候,小树也是因为苏七棠才会和她这个残废亲近。苏七棠不仅不嫌弃她是个小残废,还主动和她交朋友。

    “我叫苏七棠,你叫什么名字?”

    漂亮的小姐姐主动来找她,她很是自惭形秽,低着头小声回答:“我叫夏黎桐。”

    “我今年四岁啦,你几岁了?”小棠还是个很大方明朗的女孩,不像是她,自卑又敏感,怯怯地回答:“妈妈说我三岁了……”

    小棠点了点头,笑着说:“好啦,我们已经认识啦,从现在开始我们就是好朋友了!”

    就这样,她轻轻松松地收获了生命中的第一个朋友,一个漂亮的小姐姐。

    是的,小棠很漂亮,像是一株清透的海棠花,美得动人,却没有攻击性,因为她不会主动散发香气,温婉又含蓄。

    孟西岭曾见过小棠一次,在她刚上初三的时候。周五下午放学后,小棠和小树一起来学校找她。小树的成绩很好,考上了省重点高中;小棠的成绩不太好,上了中专,以后准备当幼师。

    环境上的差异会导致审美差异,那时,小棠和同学一起染了个雾蓝色的头发,身上穿着黑色不规则短袖和低腰短裤。这副打扮在重点初中门口显得格格不入,来往的家长、学生、老师们都在用一种批判性的目光去审视她,顺便给她定了性:不学好的不良少女;小树则穿着他们学校的校服,脚上却踩着一双洗得发黄的白色运动鞋,鞋上印着品牌logo,但一看就是地摊假货,因为adidas印成了adides。

    说实话,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不想去找他们了,觉得丢人,但最终还是硬着头皮走了过去,挤出了一个笑容:“你们怎么来了?”

    小树似乎看透了她的内心,冷笑着揶揄了一句:“哟,公主不想见我们这种平民?嫌丢人?”

    她当即哑口无言,羞耻又尴尬。好在小棠帮她解了围,温和地笑着说:“别理他,他就是个毒舌,我们是来找你玩的。”

    这时,身后忽然响起了鸣笛声,她回头一看,是孟西岭开着车来接她了。路对面,驾驶室的车窗降下,孟西岭朝她挥了挥手。但她没有跟孟西岭回家,让他先走了,然后就和小棠小树一起去吃饭看电影。小树说他结账,她没让,小树的钱是奖学金,她的钱是零花钱,花着不心疼。

    晚上回家后,她怀揣着一股青春期的争强好胜心,问孟西岭,记不记得那个染了雾蓝色头发的女孩?

    孟西岭说有印象。

    她觉得他肯定记得,因为那样出挑的打扮,换了谁都会不由自主的多看几眼。然后,她又问:“那我和她谁好看?”步入青春期,她慢慢地张开了,越变越好看,学校里面喜欢她的男孩又很多,所以她自信了起来,不然也不敢问出这种问题。

    孟西岭想了想,说:“都挺好看。”

    她没说话,心却沉了下去。

    她知道,在孟西岭的心中,一定是小棠更好看,不然他一定会回答:当然是你。正因为小棠比她好看的多,即便是一副不良少女的打扮,也难掩天生丽质,令人一眼难忘,彻底把她比了下去,所以孟西岭没办法说谎,只能用“都好看”的说法来安慰她。

    有那么一瞬间,她少女时代的自尊心受到了极大的打击,甚至开始嫉妒小棠。

    从那天后,她有很长时间没有和小棠见过面,一是因为生气,二是因为自卑,三是因为敏感的自尊心,不想再给小棠当陪衬,被她比下去。

    思及至此,夏黎桐忽然笑了一下,笑得讥讽,像是在对自己说:夏黎桐啊夏黎桐,你可真是小肚鸡肠啊,小棠对你那么好,你却嫉妒她,还疏远她,真没良知,别忘了你的第一辆轮椅还是小棠带着小树一起给你做的呢。

    孤儿院没有那份闲钱去给一个小残废定制轮椅,每天早起之后,老师会给她穿上尿不湿,然后把她放进小椅子里,搬到花园晒太阳,一晒就是一天。那时,她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别的小朋友们在花园里活碰乱跳,孤独、难过又羡慕……她也想和大家一起玩呀。

    后来某一天,小棠和小树一起把一个安装了轮子的牛奶箱推到了她的面前,这就是她的第一台“轮椅”。

    牛奶箱是他们捡来的蓝色小塑料箱,四个轮子也是用捡来的硬纸板卷成的,外面还包了胶布,可以防水……想到这里,夏黎桐又笑了,心想:两个不到五岁的小孩,竟然还懂得防水。

    后来,他们两个合力把她扶进了牛奶箱里,带着她一起加入了小朋友们的接力棒比赛,小棠还对她说:“我们推着你一起跑!”

    至今她仍然记得,那天的阳光特别好,灿烂又明媚,天空上万里无云,蓝的像是用水洗过。他们推得并不快,但她真的体会到了奔跑的感觉,尤其是从其他小朋友的手中接过接力棒的那一刻,她开心极了,好像自己已经变成了一个正常人,可以融入大家了。

    “桐桐。”

    孟西岭的声音打断了夏黎桐的思绪,她瞬间回神,循声看去。

    孟西岭已经停好了车,夏黎桐看过去的时候,他正在推门下车。

    因为今天去了公司,他穿得比较成熟正式,白衬衫、灰领带,配黑色西服裤,外搭一件深灰色的呢子大衣,黑色袜子,黑色皮鞋。

    夏黎桐的幽默感忽然就上来了,在孟西岭走到她面前的时候,她朝他伸出了右手,身姿笔挺、字正腔圆:“孟总好,欢迎莅临我司指导工作。”

    孟西岭抬起了自己的右手,却没握她的手,而是没好气地在她横在半空的手掌上拍了一巴掌,板着脸说:“你还好意思嬉皮笑脸?”

    夏黎桐悻悻地收回了自己的手,重新揣回了兜里,叹了口气:“当好人真难,见义勇为还要被请家长。”

    孟西岭蹙眉,不赞同地询问她:“为什么要动刀?”

    夏黎桐:“吓唬吓唬他,不然他不给我开门。”

    孟西岭:“我是问你,为什么不直接去找老师?你动刀子才能做成的事情,老师不动刀子就可以,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暴力的方式?”

    夏黎桐想了想,说:“事态紧急,我忘记喊老师了。”

    孟西岭不置可否,面色严肃地审视着她。

    夏黎桐耸了耸肩:“信不信随你。”她刚才说得是实话,但是……并不完全是实话:她确实是忘记了去喊老师。可如果真的想起来了,自己去第一时间找老师么?不会,因为她享受亮刀那一刻的疯狂,享受猎物的惊慌,享受撕碎虚假的文明社会的礼貌外衣的感觉。

    她的骨子里像是有什么东西在怂恿着她去变成一个疯子,没有缺口的话,暂且还能压制,一旦缺口打开,她将会变得不受控制。

    孟西岭无奈地叹了口气,看着她说:“以暴制暴是最逼不得已的一种方式,在有不同选择的前提下,千万不要选它。”

    夏黎桐心说:你仁慈,你不染尘埃,世人可不都像是你一样仁慈清白,我也没你那副菩萨心。

    她不屑之极,撩起眼皮,神色淡淡地瞧着他,问了句:“要是我放下了屠刀,别人却选择了暴力,我岂不是死得更快?还没成佛呢就成冤鬼了。”

    “没人让你把刀放下,你随时可以举刀保护自己。”孟西岭说,“只是希望你不要把手中的刀变成屠刀。”

    夏黎桐神色一怔,抿住了唇。

    人跟人生来就有差距,孟西岭生来是神佛,她生来是恶鬼。

    他心中有佛,手中有刀,屠的是心魔。她心无信仰,手持屠刀,斩的是良知。

    他这种人,即便是进了地狱,也会变成第二个地藏菩萨吧?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走吧,去找你们老师。”孟西岭没再多说什么。

    “嗯。”夏黎桐也没多言,转身朝着校门走了过去。

    来到班主任办公室,陈涛请孟西岭做到了办公桌对面,给他开了一个小型家长会,夏黎桐站在一边聆听。

    陈涛采用了先扬后抑的会议方式,开始先表扬了夏黎桐见义勇为、乐于助人的良好品质,然后循序渐进地将重点过渡到了她的那把刀上,重点阐述学生持刀的危害性以及此行为所造成的负面影响,并由衷的希望家长同志可以配合老师的教学行动,共同促使学生的身心健康发展和进步。

    孟西岭从头到尾都在耐心地倾听着陈老师的演讲,最终总结出来了一个会议重点:我管不了她,希望您把她的刀没收了。

    在陈老师的发言结束后,孟西岭看向了站在旁边的夏黎桐:“刀呢?”

    夏黎桐:“……”

    兜里呢,贴身携带。

    但她选择了装聋作哑。

    孟西岭直接朝她伸出了右手,动了动食指,不容置疑:“交出来。”

    他的手型修长,白皙如玉,骨节分明,向来是一双温柔的菩萨手,此时此刻却带着几分难以忽视的强势和压迫感,妖魔鬼怪不敢再轻易作祟。

    夏黎桐不甘心地咬了咬下唇,从大衣兜里把蝴蝶-刀拿了出来,放到了他的手里,心想:等会儿再问他要回来就行了。

    收刀仪式完成,小型家长会圆满结束,向班主任告辞后,孟西岭带着夏黎桐离开了办公室。

    走出教学区后,夏黎桐再无顾忌,朝着孟西岭伸出了手:“把刀还给我。”

    孟西岭都被气笑了:“还敢要刀?”

    夏黎桐一愣,瞪大了眼睛看着他:“你还真没收啊?”

    孟西岭:“不然呢?再让你去拿着刀抵同学脖子?”

    “……”

    夏黎桐相当不乐意:“这是我的刀!”

    孟西岭:“看你这两个月的表现,表现好就把刀还给你。”

    夏黎桐气得要命,却无可奈何:“早知道还不如让我妈来呢,我妈过两天就能还给我,你还要过两个月!”

    孟西岭忍着笑,一本正经地回了句:“夏老板,建议你下次选柿子之前一定要先上手捏一捏,确定是软的再下手。”

    夏黎桐:“……”

    行,我一定会记得的,记到我的记仇小本上,一定要打击报复你!

    与此同时,班主任办公室内,陈涛正坐在办公桌前在整理教案,放在一旁的手机忽然震动了起来,来电显示:夏黎桐妈妈。

    接通电话后,他先说了句:“黎桐妈妈,您好。”

    “陈老师您好。”夏秋白在电话里说,“您能让桐桐出来一下么?我现在在校门口,给她带了条被子,天气预报说这周又要降温,我怕她住寝室着凉。”

    陈涛一愣,回:“她刚被她哥接走了,你应该能在校门口碰到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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