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殿在地府最深处,一路穿城过府、走小径下山梯,越是往下,光线便越发微弱弱。清明只能勉强借着四周明明灭灭的鬼火,看清脚下陡峭的山壁台阶。
这条路是他第一次走,也磨蹭了一路,等他们到的时候,第十殿早已围满了人。
仗着朔白和即墨在地府还算崇高的地位,他们一行人很快便越过一众看热闹的鬼,站在了人群最内层。
地府里的鬼和十个殿的鬼差来了大半,但是谁也不敢真的往殿里挤。
是以殿外他们这许多人跟下饺子似的摩肩擦踵,但是偌大的殿宇中,却空旷的很,只殿中跪了郁离和渡嫣。
殿中高处,此刻坐了四位阎王。分别是主审的十殿下,分坐左右的是与之相关的一殿下和六殿下,最旁边还有一位阎王,清明没见过。
清明低声对身旁的朔白问道:“他就是七殿下?”
朔白颔首:“嗯,就是他。”
来时路上朔白告诉他,郁离曾经是七殿的鬼差,后来被七殿下一路保举做了六殿的判官。
郁离本人也算争气,这几百年来差事办的很不错,所以七殿下有意想要栽培他,只等着有朝一日十殿下飞升,这六殿判官好能成为一殿之主。
若是郁离能顺利执掌一殿,那么对于七殿下这位伯乐自然很是拥护,届时他便能顺势接下十殿下的位子。
这边小话还没说完,殿中便传来七殿下的一声暴喝:“郁离,你且说清楚,这到底是怎么回事?可是渡嫣对你相求,你心中不忍才替她遮掩?!”
清明:……
这话问的,就差直接按着郁离的头让他附和了。
之前朔白说地府的人没什么心计,基本没脑子。但是刚刚听他说起这七殿下,清明又觉得这七殿下还是有些心计城府的。
不过如此不高明的递话方式,看来真是清明想多了。
看着七殿下发怒的面容,清明忍不住感叹,没想到人死了之后,还是离不开这些追名逐利的事。
郁离跪在殿中,仍旧阴沉着脸,不为所动:“不,我刚刚说过了,全部的事都是我心甘情愿、一人所为,没人逼迫也不曾受任何人蛊惑。”
“你!!!”
面对郁离的死不悔改,七殿下当下生生气绿了脸。
要不是因为他不同意,这会儿估计郁离直接就被押下去了。
座上四位阎王,十殿下一脸的讳莫如深、威严无比,一殿下神色一如往常的肃穆,六殿下呆呆的望着一处出神,七殿下怒目圆瞪。
一时间,殿里的气氛焦灼起来。
清明站在殿外听着殿中一句句的审,只觉得明明很简单的事情,却被来回拉扯着,谁也说服不了谁。
听着殿中渡嫣的声音缓慢却清晰的诉说着,清明低声问道:“她清醒过来了?”
朔白点点头:“昨日回来,一殿下对他施了三道净魂咒。”
净魂咒,听着又是一种法术。
对这些玄乎其玄的东西,清明很是感兴趣。
殿里的问话听着没意思,他便径自往朔白旁边凑了凑,低声问道:“这净魂咒的效用是什么?”
“是……”
“清明、朔白、即墨。”
朔白的话并没有机会说完,因为此时大殿之上传来一道低沉的声音。
听见十殿下的声音,清明立刻站直了身子,跟朔白和即墨一样,垂首听着。
十殿下扫了他们一眼,淡淡道:“这事是你们经手的,且进来说说青衣江边的事情。”
“是。”
低头应下,清明跟朔白、即墨一并走进殿中。
偷眼看了下朔白的脸色,臭得能挤出黑水来。这倒也不怪,就连清明现在也觉得头疼。
七殿下铁了心要回护郁离、一殿下非要秉公执法、六殿下专门和稀泥,若是等会他们说的不好,指不定今天得把三个殿的阎王都得罪咯。
清明往前迈步,站到了渡嫣和郁离两步开外的地方,正等着十殿下挨个问话。
可是跪在他旁边、原本已经恢复神智安静下来的渡嫣,却在看清他的脸的时候,狠狠一怔,神色变得迷茫起来:
“御……哥哥……”
清明也听不清她在咕哝什么,只是听见声音下意识的偏头看去,却正撞进那双眼睛里。
突然间,渡嫣像是被清明的目光刺激到了,猛然又癫狂起来,歇斯底里吼叫:
“不!不!你不是他……你不是他!……
“呜呜……不可能……他在天上了……他成了佛了……
“……哈哈哈哈……我等不到他了……哈哈哈哈……”
她又哭又笑,颠来倒去的说得大概是她那个成了佛的负心人。
殿外原本不太了解原委的百鬼和鬼差们,就从这只言片语里领会了一堆乱七八糟的念头,一时间窃窃私语之声此起彼伏。
手臂被人狠狠一拽,朔白咬着牙低声道:“你干什么了?!”
清明自己也是一脸茫然:“我……什么也没干呀。”
朔白不信,道:“你什么都没干,那她怎么好好的又发疯?”
清明:……
真是咬着舌头也说不出个话。难道看一眼都不能看?
无奈的解释道:“我真的什么也没干。”
另一边,郁离急忙握住渡嫣的手,安抚道:“嫣,都过去了、都过去了……没事了……”
他一遍遍轻拍着渡嫣的后背,那总是阴沉的脸上,此刻满是温柔和心疼,甚至让殿外一众鬼差看得惊奇不已。
渐渐的,渡嫣的情绪安定了下来,只是面上还有些发白。
清明也被朔白和即墨不动声色的让到了离渡嫣最远的地方,生怕清明再莫名其妙刺激到她。
十殿下对刚才的小插曲并不以为意,静了静场,不疾不徐的挨个儿问了朔白和即墨昨日青衣江的事。
等两人说完,他目光转向清明:“清明,你是仙官,你说说。”
其实这事本也没什么可隐瞒的,毕竟郁离自己都交代了大半。
清明斟酌着言辞,道:“回十殿下,昨日我们奉命去青衣江收魂,感觉到江水下怨气横生,之后一只女鬼便从江中冲了出来想要攻击我们。
“朔白和即墨合力将其制服后,认出她是地府的前摆渡人渡嫣,猜测事有隐情,便想着赶紧押回来。
“这时六殿判官突然出现阻止,自己坦言是他向地府隐瞒了青衣江之事,并设下阵法,让枉死之人无法来地府告状。”
他真的已经是很委婉且寡淡的诉说了,可是七殿下听完,却还是哼声道:
“哼,一派胡言!我地府堂堂六殿判官,怎么会做下如此之事,还施阵拘禁死魂!十殿下大人,此人如今只是个还没凝成仙格的仙官,他说的话,做不得数!”
“哈,七殿下大人这话说得可真对!”
还不等清明觉得愤慨,朔白倒是先不服气起来,一见他上挑的细眉,清明就知道他之后要说的肯定好不了。
果然,朔白尖酸刻薄道:“清明仙官就是说得太好听了,您这位六殿判官可不是设法拘禁死魂,他是直接将死魂打得魂飞魄散。
“您还记得那个翻进忘川河的告状死魂吗?郁离可就是追着它回来地府的,为的就是要将他灰飞烟灭。”
朔白本就生得一股子尖酸刻薄的气派,这样阴阳怪气的说话,活活把七殿下气得脸色涨红。
一旁的即墨也不甘示弱道:“可不是!清明就是太会说好话了!郁离当时一现身,可就直接从背后偷袭我,端的是不要脸!”
“你们!”
七殿下估计是没想到,这两位平时还算恭敬的黑白无常,今日却这么一反常态的针锋相对,是以这会儿竟被气得说不出话来。
不止是他,清明也没想到,朔白和即墨居然会这么回护他。
七殿下不过是说了一句难听的话,他还没觉出生气来呢,朔白和即墨倒像是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
心下感动的同时,清明暗暗决定,以后不管他们多么欠揍,自己一定不跟他们计较。
“放肆!”
一声沉喝四座皆惊,十殿下居高临下的看着殿中几人,那眼神直像锋利的针芒刺在他们的身上。
朔白和即墨猛然回神,这才意识到自己干了什么,慌忙跪下告罪。
无常司在地府是一个独特的存在,它不归任何一殿管,但是殿中数百无常鬼又侍候在每一殿。
朔白和即墨身为无常司的两位无常主,手下管着一众的小无常,在地府的地位确实不低。但是当场顶撞主殿阎王,的确是以下犯上。
殿中沉默半响,清明跟着朔白和即墨跪着,一时也不敢抬头。
直到清明觉得膝盖跪得都有些发疼了,十殿下才一锤定音道:“既然双方证词一致,此案便可了结。
“六殿判官郁离,身为阴官却以权谋私、铸下大错,判——投入畜生道,受三世六畜轮回;前摆渡人渡嫣,伤性命四人,着——押入二殿寒冰地狱,受三百二十年剥衣之刑。”
“殿……”
七殿下还想再说什么,但是十殿下却完全不理会他。
十殿下看向清明,宽松了眉目,淡淡道:
“正好清明你在,就由你负责将渡嫣押去二殿。你刚来,去认认路也好。”
清明领了命,站在一旁,看着有其他的鬼差前来押送郁离去往生台。
临走时,郁离握着渡嫣的手,轻轻的道:“别担心,我在人间等你。”
看着那张冷厉的脸上,带着无尽的缱绻,清明不禁有些唏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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