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渡拖过一旁的高脚凳坐下,身躯往吧台上一靠,不知该怎么接话,也瞧不见许连夏的神色。
拘谨,窒息,夹杂说不出的心情。
周渡自认为好朋友在两年未见的情况下不该如此拘束,拘束得就像是先前根本不认识这个人一般,不爱动脑的他此时也不得不逼迫自己想出一些能让气氛变得轻松活跃的问候语。
一句话逐渐在周渡心中成型,就当他要脱口而出时,许连夏喝下了最后一口酒,慢悠悠地回过头,眼里带着久违的笑,直直撞进周渡的眸中。
他挑了挑眉,伸出拳,以兄弟间友好的方式轻轻撞了下周渡的肩,他低了低头,发梢盖过眉眼,再抬头时已经咧开嘴笑了。
他说:“好久不见啊,周、渡。”
许连夏在念着周渡的名字时顿了下,不知是为了重新熟悉起这个名字,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周渡怔了怔,而心中百感交集,原先被自己拼命按压下的情绪似乎要喷涌而出,他听着许连夏这句话,很不是滋味,觉得两年没见,许连夏就简简单单回给自己四个字。
是,许连夏坦荡自然,而全全紧张得不似自己的,只有周渡。
只有我,只有我。周渡心想。
凭什么只有他呢,凭什么?凭他带着秘密,而想坦然自若却丝毫做不到,想如对待兄弟般对待许连夏也做不到,他看着许连夏浸着酒色的唇、他圆滑舒适的眉眼,意识到自己这两年里给自己做的思想工作全都是一个笑话!
他觉着太不公平,可是不公平又有什么办法,解决不了就只能接受,接受不了他也得接受,就像是一年前多发现自己与一直心爱的大学失之交臂,他也只能不断告诉自己,去接受,去接受。
无论接受不接受,事实都已经发生了。
他和他早已错开,就算周渡放不下这荒唐的感情,也无济于事。
他从来不想屈从命运的安排,但这已然无关命运——这是他生生走出来的路。
“好久不见。”周渡趁自己的情绪还未失控,快速抛下一句自认为没带着颤音的话,接着便转过头,对调酒师点了一杯柠檬水。
他不想喝酒,低度数的也不想,因为容易失控,会摆不住自己此时没有表情的假面。
“西哥,长岛冰茶吧,谢谢。”许连夏晃了晃手中空荡的酒杯,他面上带着笑,与先前对周渡的那个笑不同,此时他的笑是那么舒缓自在,如同两年前的他,也是坐在酒吧柜台,这样笑着与调酒师点酒。
他当时点的是,是一杯浅绿色的鸡尾酒,在冬日里,却带着夏日的气息。
周渡都感觉自己快要笑不出来,许连夏酒量不是很好,且不说他先前已经灌了一杯鸡尾酒进去,现在又点了一杯四十度的长岛冰茶,是真那么肯定自己不会把他丢这就走了吗。
周渡忍不住,对许连夏说了一句:“少喝点。”
“周渡,见到你,”许连夏笑的幅度很小,说的话也牛头不对马嘴,“我很高兴。”
周渡愣了愣,一时半会儿没反应过来,而后才觉得,这不是朋友见很正常的问候语吗。
对,后面还应该加上一句客套话。
——以后也要多聚聚啊。
许连夏的酒量见长了一些,却也不是很好。他们随意聊起一些话题,断断续续的,周渡有些结舌,也不知道自己都在问些什么。
但他觉得总没错的,对于艺术生,问他美术方面的事,肯定有得聊。
“你最近都在画什么,还有在帮别人画肖像吗?”周渡问。
许连夏对这个话题却有些抵触,他自己都没有意识到此刻的他皱着眉,周身的气压有些低。
“不画了,我没在画,”许连夏飞快说出前半句话,而后顿了顿,“我已经很久没画了。”
周渡耷拉着的眼皮微向上撑起,许连夏的反应完全在他的意料之外,也可以说从此刻开始,他意识到许连夏跟当年那个天天提笔带笑的他似乎已经不太一样。
“那你…”周渡试探道。
许连夏瞥了他一眼,那一瞥似乎带着笑,但更多的却是无奈。
“只是不画人了,没有完全不画画,”他说,像是陷入了回忆,“况且我现在的专业,也不怎么需要画什么。”
周渡只当他是入了什么设计专业,估计整天抱着数位板,对着设计方面的作业苦思冥想吧。
许连夏是个话匣子,若是碰到他感兴趣并且想加入的话题,他一定嘴儿不停地使劲说,但一旦触及到他不愿提的,把他揍一顿都没用。
周渡看出许连夏心情有些低落,便想绕过这个问题。
“你呢,你现在在哪里念书?”
许连夏先他一步扯开话题。
周渡心道,也是,从前开始许连夏就一直是个懂得如何轻易活跃气氛、越过尴尬的社交老手。周渡这个不爱闲聊的,有时在他面前话也会多一些。
周渡回答:“在江东财经。”
“嗯,念金融嘛,”许连夏听此,嘴角勾了勾,没有丝毫的意外,语调甚是平缓,“挺好的,以后可以赚大钱。”许连夏尾调上扬,似是真心祝贺周渡。
周渡没太在意许连夏说了什么,而是还沉浸在先前许连夏提及画画的那番话里,总觉得有什么不对,却又说不清不对在哪,只道是自己多想了。
老朋友见面,想的总比真正聊的多,况且想好好叙叙旧就不该现在酒吧这种场合,这点看来,周渡也真不知许连夏是怎么想的。
以前的他来酒吧是为了搜寻灵感,而今不在这搜寻了,就变成了灌酒,周渡看他似乎都有些支撑不住,要昏晕过去。
酒有那么好喝?
还是说连好好聊天都不想同自己聊。
那时周渡随便提及点东西,许连夏还能时不时应一两句,十几分钟后,却是已经完全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趴在吧台上似乎是睡着了。
周渡暗骂一声酒鬼,学着许连夏叫了一声“西哥”,准备把酒钱结了,然后把许连夏安置去一个地方。
西哥报了个价格,周渡暗自肉疼,刚把二维码打开准备递到扫码仪前方,横空一只手伸了出来,把他的手机推开,自己的二维码怼了上去。
周渡皱眉,不悦地看向手的主人,想开口问问怎么回事,而那人先一步解释了。
“连夏的酒钱我帮他结了,兄弟不必客气!我的钱就是他的钱。”
周渡听觉这话怎么那么不对劲,大有一番对他进行炫耀的意味在其中。他抬起头,眯着眼审视横刀夺码的人。
来者眉目端正,不似许连夏的清秀,而更多有一分博学大气的感觉,戴着银框眼镜,梳着的发型一丝不苟,看上去像个好人。
但周渡盯着他的眼神,有控制不住的不爽。连他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对一个不认识的人带有敌意。
“哦,我是谢合,许连夏的…朋友,前面忘记自我介绍了,不好意思啊,付款的时候太匆忙,没吓到你吧?”谢合说。
周渡调整了坐姿,双手交叉横放,语气中没有起伏,“你跟许连夏什么关系?”
笑话,朋友之间会说什么我的钱就是他的钱吗,当他周渡是傻瓜不成。
而谢合似乎并不像他外表看起来那么呆愣,他没做任何遮掩的借口,迎着周渡的话就直接笑眯眯地回答了。
“好吧,我承认,我是连夏的男朋友,现在来接他回去。”
周渡一听,着实是先愣了几秒,随后一股无以言状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手臂上的毛似乎都要立了起来,他隐忍着,尽量不使自己的情绪过于外露。
他呼出一口气,“你在开什么玩笑,许连夏跟我说他还单身,没女朋友,哪来的男朋友?”
假话就要信手拈来,不能让自己处于下风。
周渡勾了勾嘴角,懒懒地眯着眼,直直盯着谢合,不放过他脸上的任何细微表情。
他收回先前的话,这家伙不是好人。至少对于他来说。
哪知谢合突然就憋不住笑了:“骗不到人啊,倒也没错,我只是连夏的一个好朋友,只不过现在正在追求他。”谢合朝周渡神秘地眨眨眼。
追求,许连夏?
周渡听到谢合的解释,丝毫没有松一口气,反而更加堵得慌。
于是他一字一句说:“那我劝你还是别想,许连夏他不喜欢男的,他的性取向是女。”
“可是他没交过女朋友。”谢合摸了摸下巴。
“他高中的时候喜欢过一个女孩子。”周渡怕对方不信,直接把许连夏老底给掏了。
谢合否定道:“我不信。”
“你不信?”周渡说,“我跟他两年前就认识,我没什么必要说这种假话忽悠你。”要是可以,他自己都不想信。
“这样啊,”谢合撇了撇嘴,沉思了一会儿,但随后又笑起来,“但这不妨碍我追他,他以前喜欢女的,不代表现在也喜欢女的,人都是会变的,你说我说的有没有道理?”
胡言乱语。
周渡觉得谢合就像一只老狐狸,老奸巨猾,能言善辩,口出狂言,乱说一通,却又让人难以反驳。
反驳什么,说许连夏根本没怎么变吗?
但这话,是如今的周渡都不敢打包票。
“很迟了,兄弟,”谢合绕过周渡,实打实拍了下他的肩,晃了晃趴着的许连夏,准备把他扶起来,“喝得开心。学校有门禁,我先把他带回去了。”
周渡下意识伸手想把对方拦住,但意识到自己以什么样的立场去送许连夏回去,老朋友?老朋友不如现在的好朋友来得亲切吧。
但还是很不想让眼前的这个人把许连夏送回去。
“我…”
周渡的一个字卡在喉眼,而旁边的许连夏已经悠悠转醒,似乎嘟嚷了一句“你来了”,那迷醉的眼里还带着氤氲,是喝醉了的许连夏,是周渡从未见过的许连夏。
看得出来,许连夏很信任谢合。
周渡见许连夏有些踉跄地站起身,半个身子靠在谢合身上,谢合搀着他走出两步,而许连夏又回过头望了自己一眼。
停顿了三秒。
没有什么情绪。仿佛只是在无声地、平缓地说句再见。
许连夏收回视线,又咳嗽了一声。
周渡感觉他不太舒服,又觉得有谢合,应该能把他照顾清楚,自己又何必瞎操心。
是朋友,老朋友,现在的普通朋友。他和许连夏的关系,就是普通朋友。他日后也要时时记牢,止步于此,止步于此…
但凭什么横空冒出来的人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追许连夏啊?
周渡没意识到此时自己的想法有多么幼稚。而那边谢合已经搀着许连夏走出十米远,他又觉得自己看不清许连夏了。
算了,不管闲事。
他收回视线,点开手机微信,找到董承的对话框,点击输入文字。
【人在哪?】
周渡点击发送后,就把手机屏幕熄暗,不轻不重放在吧台上。
他愣坐了几分钟,又喝了几口剩下的柠檬水,发现空杯了。
手机屏亮了。
【在跟曹婉吃宵夜呢,我跟你说过江桥头那家…】
后面瞧不见了。
周渡心道,新朋老友都成双入对,自己苟且了这些年还是他妈单身,真不容易。
不用想也知道董承肯定开始推荐一些好吃的店面,他懒得点开,现在也没心情点开,只就跟西哥要了一杯低度果酒。
的士在博中政法大门停下,紧接着车门被从里打开,一只长腿先迈出着地,谢合有些无奈地整个人钻出,抚着车门。
“到了,”他探着脑袋朝里说,“还需要我扶你出来吗?连夏——”
许连夏本阖着眼皮,听闻谢合这句话后,眼微睁,往他那边看去,近乎是没带什么表情,轻轻从鼻腔中推出个鼻音,自顾自伸手打开了靠近自己的车门,脚一踏便下了地。
司机把车开走,谢合绕着车屁股走到许连夏身边,觉得好笑地端详他的表情。
“看什么?”许连夏尽力将自己的皱起的眉头舒展开,但效果不大。
谢合调侃道:“是你叫我来的,我来接你了,你怎么还这副表情?”
“没有,”许连夏深吸口气,再抬起脸来时,先前那靠在窗边阴郁的面容已消失不见,连尾气都消散了,他松着语气,“我只是有点儿晕。”
“要我像前面那样扶你么?”谢合配合地伸出一只胳膊。
许连夏瞥了他一眼,毫不留情地推开横在自己面前的手臂,“不用,你走好自己的路就行,还得走快点,”他低头看了眼手机,“快到宿舍门禁了,别又被生管逮住骂。”
“我就说——”谢合笑了,“还以为你是真醉了,你这得喝多少酒才会醉?我也就见过你醉过一次,平常你都很会控制自己喝酒的量。那次你是喝了几杯?”
“不记得了,”许连夏揉揉太阳穴,“但我今晚没喝多少。”
“我去的时候你趴在桌子上装睡。”谢合笃定地说。
“对啊,装装样子而已,当然是装睡最管用啊,可以什么话都不说,”许连夏承认道,他沉默地盯着地面,往前走了好一阵子,半晌又说,“虽然离醉也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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