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周天佑元年,新帝雩合继位,尊生母白镜为圣母皇太后,册封皇室,三皇子雩墨晨为晋王,四皇子雩玦为南楚王,五皇子雩琰为北楚王,六皇子雩邪为靖王。
雩邪坐定在席面上,四岁的娃儿第一回穿上极其繁复的亲王服饰,头顶的冠冕对他来说还有些厚重,然而如此场面却是不能表露,小小的身躯努力坐的端正,心中想着一定要坚持住哇,结果身旁人发出一阵吧唧嘴的声音,又叫人忍不住看过去。
只见那位比小雩邪高出一头多的男孩,发上别着一只翡翠玉簪,丝毫不顾及形象的撸起袖口,拿起桌上的烧鹅啃得正香,水墨画的兰花嵌在银色的丝绸之上,似乎察觉到雩邪的视线,白皙的脸颊上略带一点婴儿肥,碧色的眼眸转过来,一眨一眨。
“唔,小邪子你不吃咩?我还从来没见过这么多好吃的,原来做亲王竟然是如此待遇,真羡慕你啊~”雩邪盯着他,面色有些难看,这家伙怎么能这么清闲呢?如此想着忍不住往皇兄那里看去,好在他正与母后跟台下的大臣们敬酒,故而没怎么注意自己这边。
“喂~”雩邪小心翼翼的开口,“兰哥哥你先别吃了,二哥哥还没敬完酒……”
坐上亲王的位置,他其实并没有那么开心的,毕竟一个四岁的娃娃也并不清楚亲王代表着什么,但是母后好像很开心,兰哥哥也很开心,虽说好像是因为许多从没见过的吃食还有多到数都数不过来的封赏。
夷兰是从幼时便陪伴雩邪一同长大的,长姐静嫣对他似乎甚是宝贝,夷兰三四岁上时体弱多病,常常感染风寒,静嫣便日夜守在他的床边,结果导致后来自己也感染上了风寒,为此母后很是头痛。
后来到了七岁,宫中人对于这个身份特殊的孩子便更是议论纷纷,谁人逢事,便要偏插一嘴,全然不顾那是个三岁上便没了爹娘的苦命娃。
“瞧瞧那个孩子,听说父亲可是当年那叛乱的谦王,母亲更是罪恶滔天的女巫师呢,皇后娘娘怎么收养这样的孩子呀~”
“我看他那异色的眼睛便像是个妖孩一般,还时常生病,怕不是什么瘟神,特地来宫中索命的吧~”
“你们可曾听说过,他生下来的那日,一声都没有哭过,真真是怪相啊,陛下竟也对此事不闻不问,任由他留在宫中。”
“谦王一脉不是诛了九族么?他怎么会……”
“听说是殿前司拼死相护,再加上长公主她……”
红墙绿瓦的宫墙之间,一人一句,窃窃私语,言灵犹如地狱来的鬼魅,日日夜夜折磨那稚嫩的心灵,活生生将那时的他逼就成胆小怕事,畏首畏尾的模样。
雩静嫣一把护住呆愣在墙角的小夷兰,将那些在院子里说嘴的宫女太监们一一训了个遍,回头看过去,小夷兰捏着自己的衣角,怯怯懦懦的低下头,可怜兮兮的样子叫人十分心疼。
纵使他心中再清楚不过,眼前的一切,不过是这世间,对他浮萍般命运的施舍,可是却多想,就这样假装,假装自己本就是他们的家人,可他不是,从来都不是,这便是夷兰第一回看清人世的辛酸冷漠,日子依旧稀松寻常,小小的心中却存下了另一个梦想。
雩邪开蒙早,五岁上便去了学堂,又十分爱苦读,清晨天刚蒙蒙亮的时候便起床,支着困倦的身子在桌前晨读,读累了便偷跑到小厨房接一盆凉水,用毛巾往脸上一敷,顿时睡意全无,继续回去读书。
读着读着,也总有十分不解的地方,习惯性的转过头,想要问身后某位哈气连天的男孩时,方才想起他已被母后送去了那位隐居山林的前夫子院首,尹氏大夫那里。
据说那位大夫,自四十多的年岁上便辞了官,至于是什么原因倒是无人可知,只当是厌倦了官场上的阿谀奉承,寻了个山头过逍遥自在的日子去了,前前后后,唯独只收了两个关门弟子,文官清流世家萧氏的长子,和老友隋氏托付的孩子,夷兰算是第三个,也是最后一个。
分别之时,小雩邪满脸黑线的看着眼前揪着自己衣襟哭的眼泪巴巴的某位小哭包,嘴里还念叨个不停,说着你可千万不能忘记我呀,我就去三年,学成归来之后便可相聚,莫要忘记给我寄点好吃的如此云云。
见到雩邪十分无奈的点点头,小哭包这才安心的放开他的衣袖,挥挥小手走了。
按照静嫣的话来说,雩邪和夷兰,倒是雩邪更像是位兄长,沉稳有度,而夷兰在从私塾回来前,一向是喜爱粘在她或是弟弟的身边,偏那一双晶莹透亮的碧眸又每每都叫人舍不得训斥,笑起来的脸颊总也那样可爱。
然而这样一张讨喜的脸在尹师父面前就不是一回事了,隋鹤偷着往院子外头瞥了一眼,幸灾乐祸的笑笑,小哭包正噘着嘴在那里受罚,只因昨日布下的课业拿了最后一名,尹师父便叫他到太阳底下去挑水。
萧义边抄着诗文,边时不时回头往外头看,不忍心的小声开口说:“隋鹤,我们要不一起劝劝师父吧,夷兰年纪小,若是挑一上午水,明日手里就该磨出水泡了。”
隋鹤却是不在乎的翻开书册,拿起毛笔用手指在空中打转:“你我若是去说,师父也会罚我们的,何况他也应该受受苦,才知道学问并不是那样容易求得的呀。”
于是乎,小夷兰在私塾的前半月,便是以做各种各样的粗活度过,某位心安理得在屋子里头摸鱼的少年刚开始还偏偏得意,却不想着方才过去半月,受罚之人就变成了自己,十分不解的挠挠头,一个不留神手中的麻绳便溜了下去,水桶溅出一身水花,哀怨的眼神直直的看着屋里的小小背影。
尹师父看着面前的论文,很是满意的点点头,夷兰天资不俗,从前在宫中便有人夸过他的字写得极好,一提一顿,甚有风骨,如傲雪寒梅,也如兰草脱俗,辞藻更是恍若细细揣摩多年的诗仙,提笔下墨如有神助。
隋鹤对此极为不服气,叫嚣着自己下次肯定能超过他,却不曾想,却是再也没能拿过第一,当然,那以后的第一,都是夷兰。
放课后,十岁的少年倚在门边,背光的双眸笑起来很是惹眼,不知何时已有了桃花流水般潋滟的意味,轻笑着说道:“隋鹤,你不是说要超过我么?”
隋鹤一愣,顿时牙根紧咬,扑上去准备拼个你死我活,却被大力的萧义一把拦住,对上夷兰挑眉眯眼欠揍的笑容,更是气急败坏的在原地跺脚。
山脚下的枫树红了又红,见证着几人和一众文人诗词打交道的时光,稚嫩的脸颊逐渐变得成熟,尹洛看到自己的三个徒弟都已有些许的学有所成,十分满意,思索着是否要重出江湖到帝都去开个书院。
结果是可想而知,还未等租好宅院定下书院的名字,消息便已走漏了出去,并且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往外头扩张,以至于尹洛还在四处奔走张罗笔墨纸砚的时候,就已经在集市上被人团团围住,个个都是送名帖说要来拜访,目的当然是把自家孩子送进书孰,毕竟光是前任夫子院首的名号就已经十分敞亮。
尹洛这边急的焦头烂额,不知如何收场,三个徒弟便在集市外场看戏,一人一包瓜子,嬉笑间好不惬意,迎头撞上自家师父的一个冷眼,方才连忙进去拉人。
于是乎,尹洛重出江湖开书院的打算彻底被现实所打破,为此十分之丧气了许多日子,整日窝在院子里的那颗松树下面,摸着自己已经微微泛白的发丝叹气,看此情景,三人便商量了对策,最终石头剪刀布,把输掉的夷兰给推了过去。
“师父,这是徒儿闲来得空酿的果酒,您尝尝?”夷兰笑眯眯的递上酒壶,坐在尹洛身旁,松叶随风缓缓飘下,落在脚边。
尹洛接过酒壶,并不作声,扬起脖子饮了一口,似乎有一些惊讶,偏过头,少年乌黑的长发恰恰称出他精美的面庞,他在不知不觉中,褪去了孩童的稚气,或许从他已故的母亲那里,便能猜得出他早晚会是美的不可一世之人。
萧义的长相比较忠厚,粗粗的眉,黝黑的脸,埋头习字念书,很是老实,而隋鹤倒是更像江湖上爱习武的剑客,眉峰傲骨,双眸慵懒,皮肤偏白,笑起来很是潇洒,但这两人的颜值便是加起来,也比不过夷兰。
夷兰喜水蓝,银白,清一色淡色系的衣料,偏他又生的极其白皙,细眉之下,潋滟的碧色桃花眸,随着纤长睫毛的一开一合,仿佛在摄人心魂,轻薄的唇瓣总喜欢微微上挑,一眼望去貌似异国来的美人,按照隋鹤的话来说,如果夷兰是女子,大概会有众多追求者,能从大周帝都的最东头排到最西头,对于这种评价,夷兰甩了他一个白眼。
尹洛仿佛也格外的偏爱夷兰,时常夸赞他的字,他的诗,他的策论题,甚至于自己最宝贝的独门酿酒工艺都只教给了他一人,如今品来,确也只能说道一句,天资聪颖。
“老夫果真是没有看错人。”梨香清甜,淡淡的酒香恰到好处,并不会刺痛味蕾,与尹洛一贯喜爱畅饮烈酒的性格有些许出入,不用问也知道,是夷兰特意为之。
七岁的小少年曾经很是好奇的盯着尹洛挂在腰边的酒葫芦,砸吧砸吧嘴唇,出于捉弄的心思,尹洛给他喝了一大口,结果可想而知,小哭包被辣的翻倒在地不停打滚,以至于许多年之后,尽管已喝惯了那位异国皇后自北部奥兰带来的某种烈酒,也仍然忘不了当年师父笑趴在一旁上气不接下气的模样。
离别的日子很快便到了,尽管当初许下诺言,三年之期却早已逾越,背上来时还算鼓鼓去时却已空空的包袱,夷兰在山腰上对着师父的茅草屋挥挥手,与那二位同窗一起下了山,十四岁的少年已生养的很高很高,看上去却似乎有些营养不良,与旁边微微有些壮硕的萧义,以及习惯性叼根狗尾巴草装大侠的隋鹤走在一起,还是显得很是瘦弱。
眼瞧着便到了靖王府的门口,几人分道扬镳,夷兰整整衣袖,期待着一开门面前便是自家可爱弟弟极其思念的拥抱,但现实却是,出来迎接的只有下人,唯有静嫣知道他回来,千里迢迢从公主府架了马车来,竟是一盏茶的功夫便到了,两人抱着又哭又笑。
“夷兰,你怎么又黑又瘦呀,在你师父那里,定是没有好好吃饭,”静嫣握着他起了许多茧子的手,心疼至极,连忙叫下人去准备膳食,“当初一别,未曾想过竟是七年,你都长这么大了……”
她的小夷兰,从谦王府里,锋利的刺刀之下被她带回宫中,一路策马,跪地哭求,瘦弱的臂膀第一次撑起一个生命的希望,而如今面前的他,却是用不知何时已生的比自己还要宽大的手掌,擦拭阿姊泪盈盈的眼眶,他说:“我的好阿姐,莫要哭泣,从今往后,阿姐的身边永远都有我在,是夷兰该保护阿姐的时候了。”
“那个,阿姐,小邪……咳咳,靖王殿下他……今日不在府中吗?”趁着雩静嫣不停给自己布菜的功夫,夷兰有些心虚的说道,自己从回来便没能见上他一面,说过一句话。
静嫣略有些吃惊的停下动作,眉间似乎有些犹豫,但还是答道:“六弟他如今跟着三弟学骑射,常在军营,不过说来也怪,他今日应该是休息的,不知怎么,听说你要回来又赶忙出门了,”说着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噗嗤一声笑了笑,“我看大概是赌气了吧,这小子啊,这几年在府里很是无聊呢,要不然也不会去折腾兵法了。”
夷兰眨眨眼,似乎懂了又似乎没懂,殊不知隔了几条街的晋王府,雩墨晨倒了杯茉莉茶递给雩邪,两人在凉亭休憩闲聊。
“唔,今日夷兰不是回府了么?你怎么会来找我的?”方才从演武场回来,便看到院子里坐着这位“不速之客”,扭捏几句也说不出什么所以然,雩墨晨很是郁闷,难道是前几日操练的太狠,他受伤了来找自己算账?
“……”雩邪小口喝着茶水,并不答话,只是将一张小脸窝在杯子里,始终没有抬头。
心里,自然是欣喜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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