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醒时分,恍若浮世,谁人心中,未留恨意---
初冬傲雪微压枝头,半人高的瓷瓶中养着的几颗梅花树逐渐生出了花苞,淡金的圆球点缀在白茫茫的庭院中,很是好看。
夷兰撇着嘴坐在靖王府的凉亭处,裹紧身上的狐裘,将自己团成团,面前十岁的少年正在练字,手指冻得有些微红,半刻钟前,他将一纸推荐书放在自己的眼前。
“母后说,总在家中闲着也不好,宫里的夫子院正好缺人,叫你去做个皇子伴读。”雩邪头也不抬的撂下这句话,夷兰愣了愣,接过书信,低头看了一遍,又抬头看了看他,顿时满脸委屈。
这便是他七年后再次见到他,他说的第一句话。
“小邪……咳,殿下你有没有思念过我呀?”静嫣阿姐不是说,他在府里很是思念自己的么,如今见了面,倒是没有看出来,他真的对自己有什么思念。
“……”雩邪手中执笔一顿,抬起头,看了眼泪眼汪汪的某人,心中有些不忍。
怎会不思念呢?
他一向不喜吵闹,却习惯了听他在身边咔吱咔吱吃东西的声音,听他在自己温习的书桌上睡着时细细的呼声,听他说今日又在逛街时看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听他抱怨夫子留下的课业实在是太过于简单。
七年未曾相见,他却也有些许怪他,小哭包本是白嫩的小脸,还算壮实的身子出去,回来时,面容却黑的像碳一样(好像有点夸张_),虽是长高了许多,却变得很瘦。
好在这几日他吩咐浴婢给夷兰一日三次沐浴,面色终于白皙红润了起来,逐渐能看的出他的容貌已经长开了一些,从前乖巧可爱,如今,乌黑的长发及腰,依旧爱穿淡色衣衫,出落的更像他已故的母亲,巧笑倩兮,倾国倾城,此话本不该形容男子,但却再无其他诗词足以夸赞他的美貌。
夷兰看雩邪一直盯着自己,也不说话,忽然挑起眉,眯起眼睛说道:“小邪子,你在想什么呢?”
雩邪一愣,随后低下头抿唇:“没什么,我是想问你愿不愿意去。”
“唔,闲来无事,确实无趣,不过去夫子院教书,可有什么好处?”
徽阳宫后院有一处藏经阁,便是皇子们习书练字的地方,夷兰立在书桌旁,双腿有些酸痛,面前的少年撕扯着手中的宣纸,故意丢到他的脚边,再以居高临下的语气命令他捡起,这一日,夷兰不知多少次弯下腰,也不知多少次在弯下腰时,被他将墨汁甩到自己的脸上。
雩玦看着夷兰唯唯诺诺的模样,忽然嗤笑出声,却并未说什么,像是觉得好玩,又似乎是在刻意欺辱,从将夫子院为陪读准备的蒲团一脚踢走,到一把夺过他头上晶莹的翡翠玉簪,雩玦对夷兰的厌恶之情,就连讲课的明学究都能清楚的看出来。
学究摸着花白的胡子,很是不解,无奈二位一个是先帝宠爱的妃嫔所出,一个是太后宫中扶养的皇室亲眷,索性便不闻不问。
一连几日,身心俱疲,夷兰告假府中休息,他不知道自己何时得罪了这位先帝贵妃所出的四皇子,两个年纪相仿的少年本应志趣相投,夷兰窝在凉亭处,抱着前几日静嫣托人送来的汤婆,思索片刻,不得其果,便乐得清闲的翻书。
雩邪今日又去了晋王府,正思索着等他回来,要不要扮个可怜样求他放自己回府里当个闲人,门口处却忽然传来内监通报:“南楚王殿下到——”
夷兰瞪大眼睛望向门口,不敢置信的望着裹成粽子的某人,依旧是平日里傲视群雄的表情,踏着步子跑到自己跟前,用鼻孔对着自己的脸。
雩玦自顾自地坐下,饮了口茶,抬眼间,轻蔑挑眉说道:“你还算是,有些自知之明。”
“……”夷兰面无表情。
某人摆出一脸欠揍的表情继续说道:“不过是个受人施舍活下来的罪臣之子,又何必故作清高呢?夷兰,你知道夷字的意思么,夷乃祸起外族,扰乱安定之意,你还以为皇兄会顾念太后殿下对你的怜悯,恢复你皇室的身份么?”
说着,少年的眼神中似乎泛起一丝恶毒,凑到夷兰身边低声说道:“只会用美色迷惑君主之人,你就和你那低贱无比的生母一样,令人恶心。”
牙齿间似乎在暗自较劲,但却未发出任何的声音,夷兰感觉口中似乎有很浓重的血腥味,却狠狠的忍住,雩玦却还没有要停下的意思,一字一句,似是无心又似是有意的将过去展开,看着夷兰越来越难看的脸,表情越来越放肆开怀。
“叔伯半生戎马,皆被诅咒所迷惑,还以为那是天赐的姻缘,当真是被妖女勾去了心神,夷兰,我好心提醒你一下吧,你也不过就是个棋子罢了,他们留你在府里,不过是为了慈悲善良的美誉罢了。”
“话说,你不会真的以为我什么都不懂吧,那些夫子布置的课业我早就全都学会了,只不过是觉得,欺负你真的很好玩,我这也是为了你好呀,让你时时刻刻,都认清楚自己的位置,不要逾越了君臣之间的身份。”
他本以为自己早已不再在意,可雩玦的每一句话却都像是锥刺般刺进自己的身躯,直指跳动的心脏最脆弱的位置,每一个字眼都是那样的不留情面,刻意为之,从心底痛到骨髓,再从骨髓痛到双目,面前人慵懒而轻蔑的神情更是让人忍不住想要发疯。
夷兰紧紧握住手中的茶杯,低头不语,雩玦见状,道了句没趣,起身轻笑一声便起身辞去,留他一人在凉亭。
半晌,茶水被一滴冰凉的水珠弹起波荡,“咣——”地一声,上好的白瓷碎在地面,泡软的茶叶瘫在缝隙中央,几分颓败,几分荒凉。
阿娘,为什么我记不住你的样子,为什么我三岁时你就已经离去,为什么梦境中总有奇怪的声音要向我索命,为什么就连别人肆意的诋毁,我都不能,开口替你辩驳。
“夷兰,我见过你母亲。”尹师父曾对他说,手里拿着刷子,将浆糊铺在叠的厚厚的几层宣纸上,粘上窗帷,却始终是不御寒的,但尹洛没有钱修新的窗户。
“谦王殿下带着她来找我,你或许不信,他也曾经,是我的学生,”尹洛边糊窗户边对一旁缩在火炉旁的夷兰说道,“你母亲很美,眉间平和温顺,虽是异国来的女子,又不能说话,却很喜欢咱们中州的诗句。”
“出事之后,我很着急,四处派人打听消息,得知你母亲因不堪被冤,竟然在火场中自尽,谦王殿下亦随她赴死,虽说逼宫,却也只是为了妻子的清白。”
“那时,陛下并不知道真相,也或许,是有人故意扭曲了真相,所以,夷兰,如今的盛世,只不过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腐朽的木桩终究支撑不了多久。”
“但夷兰,你早已脱离于这些纷争之外,我也不想让你,再次深陷其中。”
这是他临行前,尹洛最后对他说的一番话,其实,他早就知道了曾经发生的一切,他知道许多人都瞒着他,不论是将他视如己出的太后,还是对他百般呵护的静嫣,甚至于比自己还要小上三岁,却成熟的不似一般孩童的雩邪。
宫中十年,他怎会看不出,人心总要裹上千千万万层厚重的外衣,天真无邪的表面,却看不穿里面肮脏污秽的心。
静嫣,雩邪,他们早都已经看透,唯有他还在做着天下太平,人人和睦的美梦,而今日打破这场美梦的,便是雩玦,在他或许今生都不想承认的内心,划下又重又深的一刀。
“师父,我若孤身一人,自然是不怕这些的,我都可以不去搭理,可是我心里还有放不下的人,如果以后,他遇到了危险,我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怎么会轻易就这样放下的,其实都是为了静嫣,为了雩邪,他曾在无数旁人看不到的角落默默隐忍,他知道自己没有什么权利去更改命运,可还是想要,再靠近一点点,就再多一点点,哪怕,哪怕最后,他还是会被冷落在不知名的地方,哪怕,他不再信任他。
雩邪,我其实,经常都不知,该如何面对你。
雩邪回到府中时,天上已挂上了繁星点点,晚风格外冰凉刺骨,用晚膳时不见夷兰,有些不自在地随口问了句。
内监张若在一旁小心翼翼的开口答道:“夷兰公子今天身体有些不适,下午又坐在风口和南楚王殿下说了会儿话,说是没胃口,就不用晚饭了……”
“四哥来过?”雩邪放下玉筷,眉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
齐家如今在朝中地位颇重,又有与宋氏交好之意,齐太妃所育两位双生皇子,性格却是迥然不同,雩玦生性阴狠,最喜欺凌柔弱,又贪图享乐,不思疾苦,奢靡过度,雩琰却是温厚良善,待人亲和,无心社稷,整日窝在府里种花。
“他二人说了些什么?”盯着瓷盘中那道特意吩咐厨房给夷兰做的烧鹅,雩邪顿了顿,绕开这道菜,夹了份笋丝。
“这……奴才不敢上前叨扰二位,只远远守着,只是听说,四殿下在夫子院似乎……有些为难公子……”张若其实听到了雩玦对夷兰所说种种,但那番极为过分的言辞无法说出口的难处,却也只能斟酌几句。
这倒是像那个人一贯的作风,看不过眼的人,便可随意侮辱践踏。
“把这道烧鹅给他送去吧,不用担心,他饿了肯定会吃。”
夜深,微风拂过枝叶,安静的庭院里隐约能听到几声虫鸣,雩邪躺在床上有些睡不着,忽然听到门口传来吱呀一声,随后一个温软的物体便蹭到自己身上,油乎乎的嘴边泛着烤肉香。
“……”
“小邪子,你睡着了吗?”温软物体悄声开口。
“……嗯。”
“你睡着了怎么还说话呢?”语气有些不满。
“……回你自己屋去。”
“啊,我有些睡不着……”眨巴眨巴星星眼。
“……”雩邪似乎有些无奈的叹了口气,翻开云被盖在他身上,“睡吧,明天我去和母后说,让你不用去夫子院了。”
“……雩邪,我是不是,不应该这么任性的。”少年睁开眼,碧色眼瞳之中布满这个年岁不该拥有的忧愁。
“夷兰,你对我是很重要的,”雩邪坐起身,面上好像没有什么变化,心脏处的跳动却是快了一些,“我不相信别人说的,只相信我看到的,我虽然不能给你什么,但不能袖手旁观。”
这句话从十一岁的少年口中说出,不知在多少年月,温暖了那个孤独而又脆弱的心。
我不愿入世俗纷争,却独独愿为你,深陷这深渊泥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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