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佑15年,雩合崩逝,六皇子雩邪继位,同年夷兰参选殿试,登科前三甲,官拜崇文殿学士,天子御赐书院文渊阁,准许其收徒传书。

    然则文渊阁开院不到三月,朝中便传出了夷兰自恃清高,桀骜不驯的事情,譬如六部的几位尚书想要送自家孩子到书院,他不收,封荫的几位国公爷想要送自家孙儿到书院,他也不收,甚至于同为正三品官拜中书舍人的同窗隋鹤都半开玩笑的说他行事一向古怪,此番也不知到底想要寻个什么样的徒弟。

    于是乎,朝中众人很是疑惑的等着看,没成想夷兰收的第一个徒弟,竟然是一个女子,还是个内府局下等宫女出身,一时间朝堂之上瞬间众说纷纭,雩邪瞅着眼前堆得比山高,皆是弹劾夷兰的奏章,额头的青筋跳了三跳。

    夷兰却是浑不在意,天天拉着那位被唤作凝儿的女子四处闲逛,先是吃遍大街小巷,又是逛遍戏台唱班,以至于最后只剩下御花园的时候,恰好便撞上了雩邪。

    雩邪黑着脸,仪仗队伍在身后停下,张若看了眼他的神色,笑着躬身说道:“夷兰大人近来可安好?您有好几日都未上朝,陛下对您很是牵挂呢。”

    看到面前人似乎有些心虚,身后的小丫头尽力往后缩,想要假装自己不在这里的样子,有些许可爱,雩邪缓了缓脸色,说道:“你最近倒是很忙嘛,可知道朝里参你的大臣都能从帝都排到江州了?”

    “唔……微臣阁中这几日琐事颇多,哈哈,所以接连告假,请陛下放心,微臣明日定会准时上朝。”感觉到凝儿在身后有些发抖,夷兰握了握她冰凉的手,低声宽慰她莫要害怕,转头对雩邪说道。

    雩邪见夷兰对那女孩如此照顾,忽然想逗逗他:“你如今也已二十有二了,还是连个妾室都没有,若是没有中意的,朕替你参详一下怎么样,唔,我瞧着萧家那两位千金都很是温顺贤良,你与萧义还是同窗,不如朕替你做主,定了这门亲事?”

    萧家有二女,虽是继室所出,却都十分知书达理,与萧义形如亲生兄妹,三人关系甚好,月铭温婉宽厚,若云活泼可爱,两个姑娘平日跟着哥哥也常常能见到夷兰,据说其中,萧月铭对于夷兰,似乎有些许爱慕之情。

    果不其然如雩邪所料,夷兰惊了一惊,连忙开口道:“微臣待二位姑娘如舍妹,并无非分之想,微臣如今也并无想要娶妻之意。”

    感觉到眼前之人的神色黯了黯,周围的气息逐渐开始冰冷起来,夷兰有些心虚。

    雩邪十四岁娶妻,靖王妃乃是曾经的中书令,如今被封为茂国公的宋敦之女,宋怀岚,但雩邪登基之后,并未立这位才貌兼备的女子为后,只封赏了贵妃之位。

    而那位始终饱受争议的前靖王后太子殿下伴读,年岁之上长于雩邪三岁,至今已过二十,却的的确确,不用说是妾室,就是外室,也是半个都没见着过。

    为此,前朝臣子不知有多少人预备给他塞帖子结良缘,但都被夷兰嘻嘻哈哈的四两拨千斤给推了出去,身边至今连个宫娥都没有,直到凝儿的出现。

    夷兰从内府局将她带出来的时候,小丫头身上的伤痕惨不忍睹,据说是因为没赶在天亮之前刷完恭桶,便被管事的嬷嬷用蘸了盐水的麻绳抽了二十多道,偌大的内府局,却偏偏之叫她一人去洗那上百个木桶,是个明事理的人都会看不过去。

    “嗯……大人,您还是不要对奴婢这样好了。”凝儿看着眼前的男子抬起自己的手臂,从桌上拿起药膏亲自给自己上药,另一只手紧紧捏住衣角,不让自己痛出声音。

    夷兰听到她这样说,抬起头,脸上没有表情,但似乎有些不高兴。

    “大人你看,奴婢做错了事,受罚是应当的,而且,奴婢身份低微,大人今天当着那么多人的面救下奴婢,他们会议论您的。”远山芙蓉黛,些许忧愁的样子,凝儿的眉眼间露出担忧的神色。

    她是知道的,自古以来话本中要佳人才得以匹配才子,而英雄救美的故事更加被认定为不过是神话传说,自小在养父的身边长大,从五岁起就要学会生火煮饭,打扫浆洗,她没有选择命运的权利,所以,就算被嗜赌成性的养父卖到宫中,她也没有什么怨言。

    卑微而低贱的灵魂,从来就没有人会来救赎,她在高高的围墙之下期盼来生能够做个寻常人家的女儿,与寻常人家的儿郎相配,过寻常的日子。

    那粗重的皮鞭打在身上痛么?夷兰在那天这样问她,她却摇摇头,哪里还会再痛呢?如果一个人对今生已经没有了欲求,但男子心疼的目光,却让女孩的心中音弦轻声波动。

    “凝儿,以后你就住在这里啦,虽然有些简陋,不过总好过从前,”夷兰拉住女孩瘦弱的手,带她走进房间,简单的木床之上,围上温暖的帷帐,柔软的锦被,璀璨的琉璃花灯,桌上卧着几盒精致的糕点。

    那一刻,她的眼泪决堤,蹲在地上无声的哭泣,吓得夷兰连忙扶住她,有些不知所措:“怎么了?你不喜欢?那,如果哪里想要换成别的什么,你直接和我说就好了。”

    做我的徒弟,从今以后,没有人会再敢欺负你,曾经那样绝望的时刻,那人毅然决然的将她从深井之中救出。

    “好啊,师父。”凝儿愿意,从第一次相信,直到最后一次,都给你。

    “娘娘,国公爷那边,捎来了书信。”宋怀岚放下手中茶盏,潭绿色的手镯在纤细白皙的手腕处剔透发亮,浓密的睫毛低垂,随着信封的展开,眉眼微皱。

    从嫁过来的那天,她便是知道的,她的夫君心中之人,从来都不是她。

    雩邪对自己,始终如同客卿,尽管同床共枕,却恍如心隔万里,她极力想要靠近,但永远都能感受到他语气和眼神中,那一分让人不易察觉,冷漠如冰的疏离,仿佛她从不是他的妻子,只是被迫,娶她做家室。

    他十四岁的那年,迎娶自己过门,她便有很长的一段时间,都没有见过他,就连新婚之夜,洞房花烛,他丢下她一人,跑到书房喝了一夜酒,那一日,身边陪着的,是夷兰。

    他十九岁的那年,雩合骤然崩逝,他骑马日夜从边塞赶来,回到府中,她守在门前,痴痴地等,痴痴地盼,直到听见马蹄声响,欣喜上前,他却直径走过她的身旁,到她的身后,那里站着惊慌失措的夷兰。

    她等啊等,想要等他回心转意,终有一日,能注意到自己,到了新帝继位,他冰冷的旨意,连自己都不愿读出,身旁的内监张若,翻开皇榜,将作为嫡夫人的她,封作了贵妃。

    为什么?这一切都是为什么?她明明什么都没有做错,却又为何要遭受如此冷漠?!少女的心不再滚烫,变得冰冷如霜,她细细的看着纸上的字句,似乎没有太多的表情。

    “兰之心腹不除,恐威我宋氏前程。”

    顺手便将纸条丢进了香炉,华贵而奢靡的衣裙显示着她再也不似从前,天真纯净的心灵,终究在无声无底的寂寞中消磨殆尽,她站起身,款款向前走了几步,面上的笑意半真半假,难以参透。

    “蕊衣,本宫记着先前在王府,太后娘娘曾赠予过一对龙凤双飞钗?”似是不经意的询问,得到确定的答案后,点了点头,“你把它寻出来,明儿个,去趟文渊阁,就说,我想见一见那位,从内府局出来的,叫夷兰大人一眼就看中的女子。”

    宋氏,从小小门庭,到今日权倾朝野,她又怎会不知,父亲在其中所做的事,一桩桩,一件件,她不敢去想,可她知道,阻挡在她身前的,除去后宫中的其余女子,除去雩邪心中真正挚爱的人,最大的,最让她无法忘记的,只有一人,那便是夷兰。

    “哎?要去宫里给贵妃娘娘请安?”夷兰倚在紫檀垂木双耳椅上,撑着下颚,有些好笑的看着眼前惊讶的丫头,一时间惊慌失措,傻乎乎的样子。

    “嗯,你和我一起去,她说想见你。”

    其实他与这位从前的靖王妃,如今的贵妃娘娘,倒是没有太多交集,那一年雩邪从塞外回到帝都娶妻,他一直以为他娶的会是当初他随御驾出征时,先帝身边的那位北部的女子,毕竟雩邪对她,似乎情根深种,未曾想过,一道圣喻,宋家的二小姐便成了靖王妃,而雩邪对此,似乎并无异议。

    好吧,雩邪他没心没肺,色令智昏,但是新婚之时,他又大晚上的跑到隔壁屋里,把睡得正香梦到吃烧鹅的夷兰给拽了起来,憋了老半天也说不出什么话,夷兰瞪着他,看他身上的喜服还没换,便拎起他的衣领想把人扔出去。

    “夷,夷兰……我其实,很不愿……”固执又隐忍的某人,终于开了口,“我辜负了她,我辜负了她……”

    她是谁?她名为夷姑,是个连自己的命运都握不住的飘萍,受人欺凌,无人庇护,至今生死未卜。

    “雩邪,若是有缘,今生终会相见。”十四岁的少年或许并不明白爱情究竟是什么吧,可是那一夜,从未在任何人表现出软弱的雩邪,眼角却哭的有些红肿,这个时候夷兰就觉得,这家伙的软肋终于被我给找到了。

    可是,万般心痛,却又在这时,充满了不忍。

    宋氏如今权势大胜,这也是他偷摸去科考的原因,尽管答应过师父绝不踏足政事,但他心甘情愿在其中为他拼搏,哪怕,会失去对他来说十分重要的东西,仔细想想,其实他也并没有什么十分重要的东西,孤身一人,存于世间,本就十分无趣,若是能和人斗智斗勇,或许也是种不错的选择。

    凝儿的出现,也并非让他感到意外,他深知这世间不公,本无心染指,可那丫头的境遇,却让他想到了自己。

    身在浮世间,万般悲苦,他从前无法选择,幸而遇到了愿意为他舍生忘死的人,此时此刻,无法忘怀,所以他选择了插手,选择了拯救,尽管现在的他还不知道,自己的这种做法,会最终害的她,失去生命。

    昏暗潮湿的牢房,女孩躺在草垛里,微微颤抖,手臂上,腿上布满鞭痕,却不再是从前的轻微红肿,血丝半掺杂在其中,惨白的脸颊极力的忍着疼痛,暗无天日的周围,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辨别出现在是白天还是黑夜,也不知自己已经被关了多久。

    感觉到牢门前似乎有人驻足,女孩吃力的站起身,抬头,下一刻却捂住自己的脸颊,蹲在地上不停发抖。

    “……凝儿。”低沉的声音仿佛不再是那个不论何时何种境地都仍旧开得出玩笑的男子,就连这两个字,似乎都是十分艰难的咬出,黑色的斗篷之下,他伸出手,隔着一根根粗重木棍所打造的牢笼,想要握住女孩颤抖的肩。

    “师父……请你不要再来找我了,我知道自己罪无可恕……”女孩的声音带上了哭腔,始终不肯抬头看他,极力的忍住眼角将要涌出的泪水,她努力使自己的语气变得更加坚定。

    三天前,她与夷兰一同入宫去见贵妃,贵妃很是高兴,赏赐了许多东西,还叫她常去宫中走走,说自己在宫中,十分寂寞,她欣然答应,贵妃拿出精致而华贵的发钗,戴在她的头上,娇小的女孩从来没有承受过如此的重量,在狐绒织就的地毯上站的有些不稳。

    好巧不巧,地毯上似乎本就不平整,不知是什么东西卧在下面,她一不留神便被绊倒,直直的往后摔去,全然忘记,贵妃就在身后。

    一时间的混乱过后,贵妃的脸部被发钗的尖锐划伤,纯金的发饰掉落在地,碎成了好几块,而她,毫无疑问便是罪魁祸首。

    她惊慌失措,看着夷兰,而他将她一把护在身后,面对赶来的太后,下跪求情,贵妃则在一旁,悄声啜泣。

    最终,她还是被关进了牢房,她知道这对她来说已经是莫大的恩赐,虽不是有心,但伤害终究就是伤害,何况还是在女子最不应该出现的地方,如今能活下去,她已经十分感激。

    夷兰握紧手指,额角轻微跳动,语气带上了几分隐忍:“我会救你出去,一定会。”

    他不敢相信这一切都会是这么巧合,宋氏的手段他一向清楚,宋怀岚的个性在府中时便是说一不二,又最善栽赃嫁祸,从不会将罪责归到自己身上,虽然这几年与她相交甚少,也大多是因为看不惯她的脾性,但却没想到她会做出这种事。

    “师父,您又是何苦,其实……”女孩终于愿意抬起头,面容上的划痕触目惊心,比起贵妃的那一道,重了十倍不止,“其实你当初不该救我的,我早就知道我的命运,凡人若想更改神的心意,便是逆天而行,绝无可能。”

    突然就有些思念,小时候与养父一起逛庙会的场景,女孩伸出手,触摸着虚无的空寂,她能想到漫天的星斗流转,华灯遍地,街边的糖葫芦香甜开胃,五彩的风车随着她轻快的步伐转动。

    “师父,如果有来生,我们只做彼此的过客。”

    对于凝儿来说,半年之期的相逢,足以。

    熙和二年四月,夷兰首位弟子于牢中过世,次月夷兰辞官,上奏解散文渊阁,退隐山林,雩邪批了第一个,没批第二个和第三个,原话说的是:“如果因为这件事你就要放弃前程,那就算我看错了你。”

    看到他握着那只玉石雕砌而成的匣子,日夜坐在窗边,盯着月亮的影子发呆,雩邪已经很是不满,直到这一日他是在忍不住前去找他,这人说出来的话却是有立马叫人火冒三丈的本事。

    “夷兰,如果你真的放不下,我会替你做主。”

    听到他这样说,男子偏过头,忽然笑了,又叹了口气,放下手中的东西,走到他的身边,雩邪已经许久没有来过他的房间,或许从靖王变成太子的那一刻,他就已经离自己越来越远。

    “微臣……并不能做到什么,心中遗留的,只不过是不切实际的痴想。”怎会想过,能够守护重要的人呢?他只不过是在泥潭中挣扎,明知结局如何,却还不肯放下。

    雩邪皱眉,伸手抓住眼前人的手臂,指尖微微用力,想要让他变得清醒:“我需要你的,夷兰,这一次的事情,你应该清楚,是有人想要让你……”

    “我明白的,我都明白的……”十九岁的男孩早已不再是男孩,挺拔而壮实的身躯在他的面前,变得让人意想不到的高大,他已经,成长到可以守护这个国家,只不过还有未能除去的祸根,而现在,那个祸根先行发难,想要铲除他的左膀右臂。

    注意到夷兰低声吃痛了一声,雩邪缓缓放开手,留下了一句话便转身离去。

    “官职你可以不要,但是我不想再看到你不上早朝,还有,文渊阁还是你的,不论是谁来说,都是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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