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说这大周的九重宫阙,除了掖庭,还有个什么凝渊阁?里头住着个神仙美人?”
“什么神仙美人,我看是个妖怪吧。”
“那阁子里头不干净的很呢,正主也不是个好相与的,送进去的宫娥没一个全须全尾出来的,就连那萧家送去的男使,也被他给害了呀……”
油灯在漆黑的夜晚照亮尚宫局的偏殿,罗玲海揉揉眼睛,拍拍小脸,强迫自己保持清醒,桌上堆得老高的文书看得人嘴角抽搐,慕青在一旁神色铁青,注意到某丫头昏昏欲睡的样子,放下纸笔。
“我们出去走走吧。”虽说还有挺多没做完的工作,但是与其待在屋子里听旁边的人嚼舌根,倒不如拉她出去,毕竟她感觉再这样听下去,这小丫头真的要一头栽进砚台里睡过去了。
谁也未曾料到,方才入职不过第二天,四司六局便在同一时间像炸锅一样迎来了几年来最忙碌的时候,成吨的抄录文书,各式新奇的菜谱,从院子这头一直排到那头的服饰清单,着实令几位宫令头顶冒青烟。
而这一切的原因,便要从一月前,奥兰托尔收到大周的和亲文书那一日说起,纵使朝堂上热火朝天的议论了许久,甚至有臣子扬言若陛下要执意求娶那位不贞之女,自己便要以头戗地以死谢罪种种。
以至于,接连好几日,早朝上的气氛都变得十分凝重且微妙,而打破这一切的,是时隔两年未曾上谏参本的,前崇文殿学士,现宿在凝渊阁,身上无一官半职的一位客卿,名唤夷兰大人。
至于他是怎么让众人闭嘴的,慕青听得云里雾里,那几个小女官也没说清楚各种缘由,有说是他只消甩过去了几个眼神,文武上下便不敢再有异议的,有说是他拿捏了一众人的把柄,没人敢去忤逆的,但是慕青觉得这些话都不靠谱。
总之,联姻的事宜一定下来,各宫便开始忙起来了,新后是奥兰的公主,光是翻文就要翻上十好几日,而这份差事,好巧不巧就落到了某个写得一手令众人惊叹的好字的,玲海身上。
修长的手指凑到女孩的嘴边,夹住一块糖送了进去,在她的惊呼声中,慕青笑了笑:“看你快要睡着了,这是薄荷做的,可以提神。”
不过这小丫头似乎一向是不在意别人说什么的,哪怕那些光怪陆离的讨论声已经大到让慕青都有些不能集中注意力,很难想象他们口中明显是在肆意乱讲的那个人究竟长成什么样子,好像是有什么三头六臂,迷惑人心的本事一样。
已经宵禁的宫闱长廊,静的出奇,慕青拉着玲海的手,朝前走着,遥遥望着,忽然望见前头的宫门口亮着明灯,灯火阑珊处的人影微微晃动。
“咦?”小丫头忽然停在原地,眸中一阵惊奇,没等慕青反应过来,已经冲了过去。
“啊喂——”她这是突然怎么了?赶紧提起有些碍事的官服追上去,心里却是怎么也想不通。
申敏儿望着皓月当头的夜空,干净的没有一颗星辰,发出了今日第一百六十三次叹息,自几日前入宫,她最喜欢的事情就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点上一盏提灯,一个人坐在宫门口,别人看来或许会以为她是在等陛下的銮驾吧,可是她自己却很清楚并不是。
其实她不是没有见过,那十六架高耸着龙纹阳篷的金色轿撵,回回走过她的殿门前,停在浣玉宫主位,赵氏清宜的身前,那身着团龙密纹织就的华贵服饰之人,扶起女子半分羞涩半分喜悦的身姿。
这样也挺好的,不争不抢,安安静静的在视线的角落里度过她平淡到没有一丝一毫波澜的日子。
就是,有很多很多时候,都觉得,很是落寞……
感觉到身旁卷起一阵暖风,然后便有一团温热的身躯撞进自己的身体,惊讶的看过去,熟悉的气息伴着欣喜万分的脸颊映入眼帘,薄唇微张,心底的情绪逐渐牵引着身体,几乎快要压抑不住想要像从前一样肆意欢笑的感觉。
是她呀,是那个申敏儿以为从今以后再也不能见到,只会留在记忆中的,那个在上元灯节,执拗的护在自己身前,以一己之力将面前的那几个不怀好意的登徒子骂了个狗血淋头的,那个她。
“玲海,玲海……”有些舍不得放开她了,就像在做梦,她一松开手,就会回到现实。
“唔……那个,敏儿你先放开……我快要不能呼吸了……”
慕青站在一边,惊得有些合不上下巴,直到两个宫娥从里头冲出来才反应过来,眼疾手快的将小丫头拉了过来,随后牵着她躬身行礼:“微臣参见申小主。”
申敏儿抬手,打断了她和玲海的动作,嘴边攒出温润的笑:“不用行礼啦,你和她都不用。”细嫩的手腕处戴着银铃手镯,在寂静的夜空中,发出清脆的声音。
“已经很晚了,敏儿你睡不着吗?”小丫头坐在宫门前的石阶上,歪着头看向依旧没打算熄灯休息的某人,慕青靠在不远处的石狮子上。
“嗯,是有些……对了,你怎么会做女官的?我记得你和我的画像是一起被交上去的……”父亲当初送她离乡的时候,倒是提过一句,听说凡是要入宫选秀的秀女,都是要先画幅丹青送至内宫,若是在这环节便被刷下来,就没有机会了。
“啊……这个嘛……嘿嘿……”她可是不好说,自己偷偷在画像上点了“几”颗痣的事情,反正现在也已经事成定局,虽然不知道当初自己是不是因为这个没有被选上,不过大概不重要了吧。
“玲海,帝都与江州,相隔何止三千里,如今还像从前一样的在我身边的,就只有你了……”
距离家乡几千里的北方,她握着她的手,就像从前一样,明明还是四月天,有些微凉的气温,也一贯不喜欢抱着汤婆窝在炉子前烤火,但是只要在她的身边,好像就不会感觉到冰冷,恍惚间抬起头,申敏儿忽然发现,夜空中像是若隐若现的出现了一颗微微发亮的星辰,就在太阳即将升起的东方。
几日后的黄昏,玲海抱着高高叠起的锦盒一脸哀怨的走在去往东西各宫的长廊上,虽说赶了好几日,可算是将孙韵怡送来的书卷整理干净,外加各种抄录翻译,她现在脑袋里已经快要乱成浆糊,那本奥兰文的辞典也不知被她翻看了多少遍。
后日,便是帝迎娶新后的册立大典,作为抄录纪要和查账的女官,她倒是难得清闲,但也没清闲几刻,就又被叫去帮忙了,看着隔壁尚衣局与尚功局一眼望不到头的贺礼单子,着实把她惊得嘴巴张成了o型。
初春的天气时常有些雾气,尤其是在伴着些许冷意的空气中,傍晚时分便会容易看不清楚石子路,玲海艰难的抬起头,霞光铺上金色的屋檐,闪着金灿的光泽,很是好看,出神之间,脚下不知被何处横出的石头给绊到,下一秒,手中的锦盒便飞了出去,连带着人也摔了个跟头。
“唔……痛……”摸摸摔痛的脚踝,玲海站起来,将锦盒一一打开,看过里面的东西都没摔坏之后,松了口气,像是感觉到什么,一转身,高耸入云的楼阁映入眼帘,深棕色带烫金边框的牌匾上,写着“凝渊阁”三个字。
周围不论是女官还是宫娥,对于这个地方都十分排斥的样子,议论声中,无人替他辩解,尽管说辞千奇百怪,光怪陆离,就连说这些话的人本身恐怕都不会相信。
混沌度日,朝廷闲人的名号,似乎就是这座书阁主人在其他人眼中,所有的印象。
真的是这样的么?那里头宿着的人,当真有那样可怕么?似乎有那么一瞬间想要迈进这座九重楼阁,罗玲海摇摇脑袋,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重新整理好怀里的东西,便朝着原来的方向走了。
萧竹站在院子里,看到女孩顿了几步,还是离开了,再转过头看看自家公子不紧不慢的半躺在藤椅上喝茶的样子,忍不住笑出声来:“公子若是想见她,刚才为什么不让属下去请她进来呢?”
夷兰半睁着双眼,似乎并不在意:“看她的样子,还有公务在身。”
他的样子看上去,有很想见她,和她说话么?想到这儿,夷兰不自在的坐起身,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倚在靠垫上。
“是是,那位姑娘确实近来忙得很,公子您叫属下一直留意,也是为了过几日的册后大典能够顺利进行。”侍奉三年,夷兰的心思萧竹并非猜不出来,便故意不说。
他其实很担心,在这偌大的皇宫,无数各怀诡计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便会找上她,满心欢喜的向往着未来,最终却在极暗的角落里陨落,就像在重蹈自己当初的覆辙。
“那过几日的册后大典,公子要去么?”感觉到夷兰的眉间微不可见的动了动,萧竹又笑着说道:“公子不愿去的话,属下替您去告假,不过陛下应该会希望您能到场的。”
唔,其实他倒也不是不想去,只是……碧色的眸中闪过一瞬的担忧,雩邪,他等这一刻已经四年了吧。
夷兰十七岁的那一年,雩邪随御驾出征,待了半年左右,回来之后,夷兰明显感觉他变得有些不对劲。
他时常会握着一块十字架样式的吊坠出神,嘴里还总是在嘀咕,费了好大的劲终于问到,这小子有喜欢的人了,是雩合身边的一位侍女,竟还是个奥兰人,夷兰不敢置信。
后来,雩邪大婚,那名女子似乎也不知去向,他本以为,二人之间已缘尽于此,直到三月前,那个一向沉稳有致,脸上没太多表情的人,居然会跑来对自己说:“夷兰,我找到她了,这一次,我一定要娶她为妻。”
他心里想,曾经选择不立宋怀岚为后,是不是雩邪的心里,始终放不下那一份执着呢?现在却觉得,他一定是,想了一夜又一夜,他不想放弃,不想背叛,一定要留下那个位置给心里的她,就像他当初在刀剑中救下她的一样:“夷姑,我要娶你为妻,从今往后再也不会有人欺负你!”
“嗯,去看看也无妨。”虽然去了估计又要听到许多不想听到的,说不准还要被不想见到的人奚落,但是……夷兰侧过脸,桌上三层高的锦盒静静地躺在那里。
总要送去新婚礼物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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