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韵怡看着身旁自始至终没合上过嘴的玲海,十分无语的扶了扶额,瞅到慕青在一边憋笑,甩了个眼神过去以示警告。
玉清门确实已经许久都未曾这样隆重修饰过了,大红喜绸缝制上金色的边衬,自高处倾泻而下,上清宫的殿门外,已经备好了二十四架披红绸掐金丝制成的仪仗,硕大的羽扇洁白如雪,顶棚镶嵌的金银琳琅满目,长长的红色绒毯直直的从玉清门铺到上清宫,两侧摆放着十里红妆,如民间佳话一般长长久久的心愿。
“这排场确实算很大了,不过既然是联姻,倒也说不上有多么奢华。”不冷不淡的说了一句,孙韵怡发现某丫头的注意力还是没能回到现实,便伸出手掐了一把她肉乎乎的小脸。
“啊——痛……”眼角微微泛着泪,玲海哀怨的嘟起嘴。
终于忍不住笑出声,慕青绕过孙韵怡揉揉丫头的脸蛋:“你啊,也不必这么惊讶吧,陛下迎娶皇后,这样的场面都是正常的了,且不说联姻是促使两国邦交的事,辛西娅公主向来不喜奢华,其实有许多本来要加的东西,都已经是被废掉的提案了。”
好吧,说了这句话还不如不说,因为小丫头的表情变得更加震惊了,孙韵怡依旧没有什么表情,抱胸准备等着看慕青如何收场。
“呃,那个,”看孙韵怡不准备帮自己的样子,慕青在心里嘀咕了几句,忽然眼尖的看到不远处的一个身影,顿时像看到了救星一般跑了过去,“哎呀,林大人,好久不见,家中一切可还安好?”
正站在玉清门前,抱着册子清点的男子,正正是最近一段时间忙着操办选秀又操办大殿,头顶的头发已经掉了好几撮的,礼部尚书,林青河是也。
孙韵怡看了看两人寒暄客套的神情,有些略微惊讶,但下一秒又恢复了寻常,拉过玲海的手,寻了块石阶坐下。
“坐会儿吧,再等一下,迎亲队伍过来,就不能休息了。”
四司六局如今共有十位尚宫,按照每局两位宫令的职位制度,尚宫局与尚食局便有很大的人员空缺,而尚宫局更是不仅宫令空缺,连司位都尚且缺少四位。
孙韵怡便是这样一人顶下了局里多出的所有差事,时常从清晨忙到日落,午膳这件事也好像是被她从清单里划掉了一样。
最近宫中事宜颇多,她便更加劳累,好在如今可以告一段落,除去尚食局与尚服局,其他的宫令们都可以休息一下了,甚至还能到玉清门亲临盛典。
随着玉清门外的三通鼓响,苏利文王子手挽新后踏上汉白玉的石阶,女子头戴雪白的轻纱,衣裙上的繁复金线瞬间令大典的一切心思都变得黯然失色,耀眼的红色宝石称出她白皙的肤色,与生俱来的湛蓝色眼眸,令在场之人无一不惊讶绝伦。
就像,天神降临赐下的灵石,玲海能够想到的所有词汇都无法来形容她,除了这一句,她小心翼翼的从人群中探了探头,最末的位置那里,她看不清晰她的面容。
辛西娅踏上上清宫门前的玉阶,预备宣读册皇后文的女官刚要开口,玲海忽然感到身侧的宫墙之上晃动着一个人影,下一瞬,伴随着惊恐的惨叫声,那个人影直挺挺的摔在了距离自己身前五尺处的石砖上,猩红的血液在女子睁的硕大的眼瞳下缓缓流出。
双腿似乎已经不能挪动分毫,纵然慕青拽住自己的手,好像在大声说着什么,然后将自己一把拉开,往前走着,直到远离了喧嚣,玲海才终于清醒过来,嘴里喃喃的说着:“那个人,她的衣裙上,好像有字……”
胡女为后,天命不佑,既克三夫,宜速决之。
那样冰冷而刺眼的字句,就这样闯进她的眼睛,慕青皱起眉,握住女孩的肩:“你不要去想那些,那些都不是真的。”
她怎么会这么傻呢?居然不知道在那丫头看到之前就带她离开,明明已经离那惊心动魄的场面那么接近,明明知道她不应该,绝不应该看到那些东西。
那些,从没有一分色彩的深渊,又或许是更深的地方,伸出的,妄图遮盖整个世界的手,所写下的,想要让世人都捏在自己手中的字。
“乖,饿了吧,姐姐带你回去。”来不及多想,慕青握过女孩颤抖的手指,眼神变得坚定。
上清宫殿外,喧闹的人群在奥兰托尔主教的出现之后渐渐归于平静,最末处的屋檐下,夷兰静默的看着发生的一切。
“公子,果然不出您所料,那边已经按捺不住了。”萧竹递过去一只暖枕,将夷兰冰凉的手放到里面。
“嗯……”视线移到方才女子摔落那处的墙角,目光变得有些冰冷,手指紧握。
那个丫头,大概是看到了吧,从一开始,他就知道她站在那里。
萧竹感觉到身边之人的视线仿佛淬了寒冰,薄唇紧紧抿着,眼神有些担忧,斟酌开口:“公子,您今天早上不是说,来看一眼就走了么?属下让芙蓉烹了茶,若是再不回去,便要煮过头了。”
静默半晌,夷兰微微点了点头。
今日之事,不用多想也知道会是谁的手笔,若说这朝野上下,唯一会因后宫易主而有所损失的,除去那茂国公一族还会有谁?
他只是无能为力,如今的他,不再是从前风光无限,位居三品的谏院大夫,不再能以一己之力舌战群雄,甚至于就连,那样在意一个人,也不能站在她的身边,将她护在身后。
因为他知道,当他的视线在一个女孩的身上停留太久,她就会遭遇到不幸,这是多么可笑荒诞的故事,却并不是什么故事。
上一次有这种感觉的时候,他失去了一个人,和自己读过二十几年的书所换来的功名,所以他不敢轻易去触碰,哪怕停在原地,他还是要被别人夺去平静的生活,所以他选择退步,因为只有退步,才不会构成所谓的威胁。
可是这一刻,他多想冲过去,将她颤抖的身体揽进怀中,告诉她,不要害怕,我一直都在。
那明朗而天真的眼神多么相似啊,仿佛在照一面能够看到过去的镜子,镜子中,映照着十年前的自己,她和他的小凝儿一点儿都不像,尽管,如果那小凝儿还在人世,会是和她一般大的年纪……
“听说咱们的那位皇后是个病秧子?”
“可不是嘛,那御医坊的汤药可是一天三回都不带断的……”
柳叶细眉微微皱起,棕色的眼眸气愤的往身旁的两个宫娥处瞪了一眼,似乎是感受到了灼热的视线,两人相视一眼,提着宫灯将点心放下之后,便迅速告退。
今日,已经不是第一回听到这些话了,玲海放下手中的笔,挪到圆桌前,捏起一块点心放入口中,酥脆甜腻的口感能够治愈她任何时候的坏心情,还有一整天的劳累。
近来尚宫局的工作并不多,倒是隔壁藏经阁的许多书卷,都需要修缮誊录,她因为字写得好,再一次被叫过去当了苦工,不过伙食待遇却是翻了好几番,每日三餐两点,晚上忙的时候还有宵夜。
除了会经常听到宫娥之间流传许多不同版本的八卦,稀奇古怪到会让人晚上睡不着觉的故事,最近听得最多的,便是和那位自入宫以来就在徽阳宫养病的异国皇后的事了。
一连几日,已经快要听到七□□十个版本,听得她脑袋嗡嗡作响。
一小盘点心只有七八块,等到桌上的书卷抄录完,外面的天色也黑了大半,玲海伸伸懒腰,起身吹灭灯盏,肚子应景的叫了一声,想着自从藏经阁给自己安排了临时的寝屋,已经有小半月没有回尚宫局了,于是决定,回去看看。
前脚方才踏出藏经阁的大门,心里正美滋滋的想着今日慕青姐姐见到自己会不会大吃一惊然后做一桌子好菜的时候,眼前忽然就攒出一个黑影,听多了恐怖故事的玲海顿时被吓了一个激灵,嘴里喊着:“呜哇我不好吃我不好吃……”
来人抓着玲海的手臂,看清楚她的样貌之后,仿佛像是抓住了最后的一根救命稻草,气喘吁吁的说道:“罗,罗典记,求您,救救我家小主——”
残阳稳稳的沉入西边的天空,玲海眨眨眼,默默的摸了摸空空如也的肚子,刚才吃的点心已经消化了个十成十,于是,十分之无奈的,看了眼天。
“看来,今天这顿晚饭是吃不成了。”
被一个宫娥拉着在长街上跑,她觉得已经很是稀奇了,直到步入浣玉宫,才反应过来,被那小宫娥继续拖进正殿,眼前清丽面容的钰嫔此刻焦急的神色十分明显。
殿内热水盆进进出出,她有些不敢相信的看着一旁紧闭的帷帐那里,在宫娥掀开的缝隙之中,看到了那只苍白无力的手腕。
玲海走进去,走到她的床边,手指颤抖的伸向她的床前,声音轻到不能再轻:“……怎么会,这样……”申敏儿的眉头紧皱,面色苍白如纸,明明一个月前,还好好的,如今却是变成了这副模样。
——玲海,你怎么总是生病呢?没关系的,我已经和阿颖她们说过了,我不出去玩了,我要在这里陪着你,直到你好起来。
从前她的敏儿身体一向康健的很,反倒是罗玲海总是容易染上风寒,一病便是七八日,那个时候,申敏儿总是会推掉玩伴的邀约,坐在她的床前,给她念兄长书院里今日新交的诗词。
可为何,为何不过须臾十几年的光景,一切竟都变了?申敏儿如今的身型比起从前在江州时消瘦了许多,人也总是愈发忧愁,这便是深宫长夜,寂寥落寞带来的摧残吗?
直到被身旁的宫娥拉开,坐到屋外的圆凳上,玲海才发现自己的眼角满是心疼的泪,她抬起袖子,胡乱的抹了抹,抬眼看到那位浣玉宫主位,赵氏清宜担忧的眼神。
“罗姑娘和敏儿是小时的玩伴,我都知道了,所以她的陪嫁侍女翠儿会去找你。”十分温柔的嗓音,像是在宽慰一样,玲海站起身行礼,却被赵清宜抬手打断:“不必行礼,如今,还是要想法子,帮敏儿妹妹快些好起来,御医说她这几日病情已经稳固了些,不知今日怎么又严重了……”
“还不是因为,小主昨日又跑到门口去吹风,她说,她想家了,所以才……”翠儿在一边一边抽泣一边答道,赵清宜听闻叹了口气。
“唉……你家小主虽思乡情切,但你也该多规劝才是,如今,可怎么是好。”申敏儿自清晨便开始发高烧,严重到已经昏睡了一整日,御医说需用鹿茸入药,但她派人到内府局去领,竟遭人推脱说,如此名贵药材只供给给妃位之上。
“唔……娘娘可知,最近供给的鹿茸会送往何处?”细细软软的声音在身旁响起,赵清宜看向身穿青绿官服的女孩。
“若是按优先级,当是送往集韵宫……”那里是贵妃的寝宫,她倒是也想过,若是自己的位分不能领到,去求贵妃倒也是个办法,但那位宋氏怀岚,似乎一向都不喜欢自己,每回前去拜访都不愿见,或许就算去了,也并不能见她一面。
想到这儿,赵清宜侧脸对玲海说道:“此法大概不行,还是想想别的……哎?”方才还在圆凳上坐着的女孩,此时已经不见了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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