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花池畔,凉亭伫立,清晨的露珠顺着荷叶的纹理流至末端,萧月铭站在池边,从一旁的侍女所奉的瓷碗中抓起一把鱼饵,撒入池中,看着那红黄黑白的各色锦鲤争相扑食。
“姐姐——”不远处传来女子的叫喊,萧月铭偏过头,身穿青绿色官服的女孩兴冲冲的跑到自己面前,气息有些不稳。
“傻丫头,这么着急做什么,我不是就在这儿么?”掏出怀中的手帕擦了擦女孩额角的汗珠,却是忍不住随着她的笑脸勾起唇角。
“我许久都没有见过姐姐了呀,”萧若云揽过她的脖颈,在她额上蹭了蹭。
自从宫中传来消息,说尚服局的韩典饰被遣送回乡,萧月铭便一直很担心她这位八品的掌饰小妹,会不会因为顶头上司所犯下的错而收到牵连,如今看到她没事,还升了品阶,心里自然是十分欢喜。
“那位罗典记……你见过了?”有些不自然的开口询问,听自家哥哥说,夷兰时隔三年,再一次收了一位女徒弟,却不想竟是会和这次轰动掖庭的落水事件有所牵连。
萧若云听到这个名字,鼓起腮帮,似乎很是不高兴:“她才不是无辜的,文熙姐姐明明是有苦衷的,我觉得她说的一点儿都没错,那个女人就是在扮猪吃老虎,还整天都赖在夷兰哥哥的身边,真是令人讨厌!”
整天,都在他的身边么……
萧月铭的视线凝在眼前女孩的官服上,简易的祥云绣在裙角,她也是穿着这样的衣服,站在那个人的身边,做着她每日都梦寐以求的事情。
“姐姐……”看到萧月铭久久的不说话,萧若云有些担心,“姐姐一直都替他在着想,他一定会知道姐姐的心意,只是,他没有机会和姐姐说……”
萧月铭爱慕夷兰,是整个帝都都知道的事情,与其说是曾经轰动过全城,倒不如是说百姓对此早已习以为常,尽管他们一个属文官世家世代清流,一个却是罪臣之后不学无术。
她的心意,走遍大街小巷,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他又怎么会不知道呢?
恐怕,他其实根本就不愿意答复,因为他从来都没有喜欢过自己吧。
“姐姐你不要乱想了,”像是猜中了她的心思,萧若云握住她的手,语气变得十分笃定,“哥哥他最是了解你,他一定知道你喜欢的人是谁,我们去求哥哥,让他告诉夷兰,姐姐这样好,怎么会有人不喜欢呢?”
萧义站在后院的门口已经有一段时间了,不远处的两人说的话,他也大致都听到了。
他当然知道自己的妹妹喜欢的人是谁,也清楚的知道,夷兰从未喜欢过她,只是这样的话,又怎么能说得出口呢?
萧月铭为什么会喜欢上夷兰,其实说起来,是一场令人啼笑皆非的误会。
那时,他与夷兰、隋鹤在拜别尹洛之后,回到帝都,成为了辛尚书的门生,每日卯时起床,前去学堂,月铭与若云常常会来等他放课,这令作为孤家寡人一个的隋鹤和夷兰十分羡慕。
有那么一日,三人放课后没有见到那两个结伴等待的小丫头,在转角处,看到几个地痞将舍妹团团围住,隋鹤吹了声口哨,来了兴致,说着,若是谁敢孤身一人上前搭救,便能得一吊钱。
萧义看看那几个壮硕身姿的地痞,心里稍微纠结了一会儿,打算铤而走险,却发现身边那个瘦瘦的身影早已经冲了出去,挡在月铭与若云的身前。
“月铭,你别怕,有我在这里。”
便是这样的一句话,令十二岁的少女情窦初开,芳心暗许,正所谓,救命之恩,要以身相许,她自那一刻便无可救药的喜欢上了夷兰。
然而当时,夷兰威风凛凛的说完这句话后,果不其然被那几个地痞给揍得鼻青脸肿,但他好像很开心的样子,舔着脸跑到隋鹤跟前,取走了一吊钱,买了只鸡腿。
萧义这才反应过来,他好像只是为了鸡腿……啊不,只是为了那一吊钱。
那个时候,萧义觉得,好像并没有什么人能够让这个活的肆意而洒脱的少年动容,除了雩邪,和静嫣。
直到那个女孩的出现。
她像是出尘的一枝山茶,像静谧的茶水一般能够安抚人心,就连萧义都能看出夷兰对她是多么的珍视,说是爱慕并不恰当,夷兰对凝儿,更像是兄长对待小妹。
后来,她的过世,无疑是击垮夷兰最强力的武器,萧义看到他整日自暴自弃般的宿醉,狠下心,将身边的萧芽送到他的身边,听说,宋氏的幕僚,对于这位位居三品的谏院大夫早已忌惮已久,若非殿前司副指挥使拼死相救,他怕是已命丧黄泉。
但是他没有想到,萧月铭竟然将身边的近侍萧竹,也送到了文渊阁。
他那懂事的让人心疼的妹妹,捉住自己的手,眸中的担忧使人心间一阵颤动。
“他一定非常难过,这种时候,他不能是一个人,萧竹体贴细微,一定能照顾好他。”
记忆忽然就飘向了遥远的彼方,萧义八岁的那一年,母亲缠绵病榻,痛苦不堪,最终逝世,他的眼角泪水肆虐,站在一旁的父亲却是神情冰冷,没有一分一毫的惋惜与难过。
他那时对于自己这位,心硬似铁的父亲,一度是憎恨的,不仅仅是因为他对母亲的死的轻视,还有他在母亲出殡后不过一月便续弦。
新妇生的很是年轻貌美,萧义看着她被喜娘馋进萧宅的大门,心底的憎恶越发明显,他眼睁睁看到偌大的宅院,从一月前的披麻戴孝,到今日的披红挂彩,可是却没有任何的办法,能够阻止这一切。
于是他逃了,逃回月峨山,尹师父的小小书院,夷兰的身边,他无助的哭诉,少年在霞光的沉寂下,终于近乎崩溃。
“你怎么回来了,不是说要去三个月……”夷兰看着他在自己面前,眼泪止不住的流,一时之间有些无措。
父亲真的从未将母亲放在心中,所以对自己也很是冷漠,功课森严,稍稍犯错便会责罚,还将自己送到这样偏远的地方,经年不见。
萧义将心中所想告诉夷兰,夷兰听后却是弹了一下他的脑袋,说道:“你傻不傻呀,哪里会有父母,若不在意自己的孩子,还要去关心他的功课?”
尹洛靠在门框上,很是不满的撇撇嘴:“萧义啊,你是觉得为师,家境贫寒,书院简陋,所以不愿意待在此处了?”
被怨怼冲昏的头脑逐渐归于平静,细细想来,父亲或许只是不会表达,十五岁的少年怎么也不会想到,他那一向稳重威严的父亲,曾在发妻去世的那晚,彻夜未眠,守在她的床前,纵使是贴身侍俾也未能看到他湿了的大片衣衫。
萧义的继母入门后,为萧家添了两位千金,一个取名做月铭,一个取名做若云。
月色如墨引君来,倩碧笛影似铭恩,若非池中迤逦在,只盼云间显真身。
不通诗文的继母不会取名,便叫萧义来拿主意,萧义想到的便是这两句诗,并不是出自什么名家之手,而是夷兰闲来无事挥笔所写,却是一度让尹洛连连称赞,隋鹤不屑一顾。
明明应该是恨她的,可是,她却能够记住自己喜欢的东西,喜欢吃什么,喜欢哪位贤人的书,喜欢穿什么颜色的衣衫。
“小义,快来,我让厨房给你做了莲菜羹。”
“小义,今日我去街上,看到有两件料子很是衬你。”
“小义,今日你父亲他心情不好,你还是等会儿在进去吧。”
谁说不是亲生,便如同隔了一座山川?他分明只看到那女子眼中志诚的温暖。
千万道隔阂,便在她无微不至的关怀与温暖中瓦解,是她的从不偏袒,公平公正,让萧义彻底感觉到,他再一次拥有了家人,拥有了母亲。
夷兰瞄了一眼桌上的菜色,都是自己喜欢吃的,有些诧异的看看眼前这位,大理寺寺正,萧氏长子萧义。
“喂喂,你今日吃错药了吗?”平日里,隋鹤会经常邀自己出来玩,每每夷兰都会心安理得的敲诈他一番,但是二人都知道,萧义是出了名的铁公鸡,吃饭要平摊,听戏要平摊,就是去泡澡也要平摊。
“夷兰,今天我要问你的事情,很重要。”
因为他素来都是这样很正经的样子,此时也看不出和平常有什么变化,夷兰又看了看桌上的菜,心里似乎有些明白的样子,平淡的开口:
“和月铭有关?”
“咳,你,你怎么知道……”没想到他直接说出了自己心中所想,属实是被噎住了一下,萧义端起桌上的茶杯,喝了一口顺气。
夷兰的眉间透着几分无奈:“你这人一向都是很好懂的,我说过的吧,再者说,你会请我吃饭,估计也只有这件事了。”
“那……你……”虽然已经知道他会回答什么,但是还是想要听到他亲口说,“月铭心仪于你,你是知道的,我想知道,你有没有……”越说越没有底气,他感觉今天来找他就像个错误。
“……”
身居大理寺要职,他的一切都需要恩威并施,查案与判案,桩桩件件,无比森严,这份职位和萧义向来老实勤恳的个性很是相符,所以自从他上任,从前很难理清的案子接连告破,无数的赏赐与风光,对他来说,却并没有那样的重要。
他从来没有求过什么,这一次,却希望在夷兰的口中得到所期望的答案。
“你真的觉得,我是值得托付的么?”并没有直接回答他的问题,萧义注视着眼前的人,他双眸中的神色如深井般望不见底。
“那些人所说的,都不作数的,隋鹤不是说过,你只需要安心……”
萧义知道,夷兰从未放下,他只不过是将那份仇恨深深的压在心底,他故意作出那些人想要他成为的样子,散漫不羁,目中无人,无限的肆意的笑,背后却是幽深而无助的痛。
“那些人,他们说的没错,我确实不过是个吃朝廷闲饭的废人罢了,所以,萧义啊,你不如,另择一位良人做自己的妹夫?”
明明是这样轻松的一句话,在萧义的耳中,却能轻而易举的听出有多么的讽刺,他已经不是第一次这样拒绝自己的姻缘,尽管失去了职位,他与雩邪的年少相识所积累的情谊,还是引来了不少眼红之人。
——就算他再不济,好歹相貌生的极好。
——明明就是陛下养在宫中的花瓶,却也这般骄纵轻慢。
远比这些恶毒百倍,令人作呕百倍的话,萧义都听过,他与夷兰同窗七年,又怎会不知,他早已深陷罪恶与权势争夺的深渊?
“她值得选择更好的人托付终生,那个人要将她捧在手心,要有足够的力量,能够保护她,不论是月铭,还是若云,都应当如此。”
这或许才是对他来说,最好的答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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