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她已经去尚宫局了吗?”夷兰站在二楼的客房外,面前的秋水一脸为难的弯下腰身,似乎很是意外的样子。
“抱歉公子,典记她走得早,早饭都没来得及吃就出门了,奴婢还以为,是尚宫局里出了什么要紧的事,所以也没有多问……”想到夷兰近来总是一大清早便会来寻她,今日她走得早或许也已经提前告知过的,秋水一时之间不知该怎么宽慰眼前这个正皱着眉,看上去有些可怜的男子。
想起前几日家宴,她好像对自己很是生气的样子,虽然也有说过,自己说出那句话的目的,但这小丫头好像根本没听进去,这几日一直避着自己也就罢了,今天竟然连招呼都不打一声就走了。
夷兰半是无奈的叹了口气,转过身踏上楼梯的台阶。
他与她之间的关系,在相识的这几个月中,总是那样微妙。
虽说,她会偶尔磕磕绊绊的叫自己师父,也逐渐不会在自己面前紧张,甚至于那天,还说什么,不用他管之类的任性的话,可是……
距离,似乎已经不能再更加贴近。
并非想要她有多么依赖自己,夷兰当然了解,她是一个从来都不会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去委曲求全,放下身段乞怜的女子,当初,钻心挖骨般的疼痛,她都能够忍受,咬牙坚持也不愿意求饶。
在别人的眼中,她攀上了皇后这颗大树,但是夷兰知道,她从来没有去求过那位娘娘什么,就像,他明明就在她的身边,她也从未想过利用他的权势。
“萧竹,这六宫,对我的评价一向都是不好的吧……”梧桐的枝叶已经从尖处泛黄,秋意越来越浓,夷兰坐在树下的石凳上,声音像是缥缈的云烟。
她一定听到过,那些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堪入耳的话,二十余年,他便是生活在这样的世界之中,这高高耸起的红砖绿瓦之间,埋藏着无数肮脏与寂寞的谎话。
“公子……那些人说的,自然只是对公子的污蔑与嫉妒之言。”他从前都是不在意这些的,从萧竹来到他身边的那一刻起,他便是如此。
那时,萧竹还觉得,眼前的这位贵人着实生了一颗通透而干净的心,即便是从前在萧府,他也是听过不少的污言秽语,也会因为这些而生闷气,但眼前这个人却不会,那些话在他的耳中就像是一阵微风,丝毫没有波澜。
后来,萧竹才知道,他并不是不会去在意,而是早已习以为常,这是一件多么可怜又可悲的事。
“污蔑……么?”
怎么会还有几分期待,他们所说皆是虚无,不是早已经不在意了么?可还是希望,她对自己的印象能足够清澈,如果她都知道了,应该不会再同自己说话了吧。
“咳,左右今日也闲来无事,不如出宫走走吧。”
夷兰自石凳上缓缓起身,腰间所别的并非寻常的玉佩,而是那一日,晚霞四溢之时,女孩半是扭捏递过来的那只碧色玉石,晶莹而透亮。
御街之上,秋风肆意,萧月铭抬手遮住额角那抹伴着夕阳西下,微微耀眼的光线,站在千月坊的门口处,眼角忽然瞟到一个熟悉的人影。
“二小姐,衣料已经取到了,其实您不用陪属下……”叶堇将手中的锦盒递到一旁侍从手中,一转头,却是不见了女子的身影,侍从瞧着他脸色微僵,朝不远处站立的两人努了努嘴。
俗世间闲人都说,才子堪配佳人,诗情画意,郎才女貌,一对璧人,光是站在一起便能瞧得出两人是否相配,女子温婉神情的眼眸,男子颀长的身姿令她微微仰着头,她唇边的笑意眷恋而又不舍得移开。
如此场景,他竟是丝毫无法插足。
身旁的侍从拍拍叶堇的肩,抬脚走了过去,躬下身说了几句,萧月铭方才回过头,看到他的那一刻,眼神中带上了一分吃惊。
从没看到过叶堇有过那样的眼神,自从认识他,他便是始终立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低垂着眼眸,哪里会有过像今天这样,用眼神将自己凝住,那之中的情愫,萧月铭看得半真半假,像是冬日逐渐结冰的水池,也像夜色之中带着欲望的猎鹰。
夷兰注意到身边的女子站在原地一动也不动,偏过头顺着她的眼神看了过去,那处的男子身着萧府的下人装扮,眸中幽深隐晦的目光,却是似曾相识一般,骤地眼瞳一缩,想到了某个时常带着佩剑的女子,她的眼神,有时便是这样。
她的眼神从不遮掩,她说这是习武之人会留下的习惯,如果不能在气势上率先逼迫敌人,那么对方也不会害怕,从萧府出身,却有着不同寻常的武艺,外人从不清楚她的身世,这便是萧府最优秀的密探,萧芽。
还来不及多去探寻几眼,叶堇已经款步行至萧月铭的身边,神色却不似方才那样深沉到无可探究,而是女子一如既往印象中的那样,虽有些平淡,却总能让人一瞬便安心的微笑,就像他说的话,没有丝毫的地方可以挑剔。
“今日真是有幸,竟遇到了夷兰大人,大人近来可安好?”
萧月铭听到他这样说,低下头,心中的雀跃不言而喻,叶堇果真是知晓自己的心意,那一日的对话,或许只是她多想了。
夷兰盯着男子看了一会儿,复才说道:“闲逛罢了,咳,看好你家姑娘,她总是喜欢乱跑。”
已经不是第一回在长街上如此见到她,这个姑娘总能轻而易举的在浩荡的人群之中找到自己的身影,然后欣然的跑来,半是兴奋半是羞涩的打招呼。
叶堇躬下身,附和了几声,再一次抬头时,眼神之中的笑意却是比寻常浓重了几分:“大人教诲的是,二小姐活泼好动,属下确实应当多多留意,今日天色已晚,也该回府了。”说着便将眼神挪到依旧盯着夷兰不愿意移开的某人,唇角微动。
“唔,那个,夷兰……”萧月铭仰起头,方想说些什么,感觉到有股异样的眼神驻足在自己脸上,叶堇伸出手,搀过自己的手臂,“呃,那,那改日,我再去凝渊阁……”
拜访二字尚未出口,脚下便不由自己的被带着挪动,只消回过头报以歉意的望了一眼,夷兰微微摆手,示意她不必在意,望着她身边的男子背影,却是眯了眯眼睛。
“萧竹,你家二小姐身边的那位,你可认识?”总感觉那男子对自己,很是戒备的样子,看向月铭的眼神,复杂之中,带着连他自己都看不清的一种深意。
萧竹手中抱着刚从春波楼打包回来的饭盒,不假思索的答道:“二小姐曾救过叶堇公子的命,他为报恩,留在了萧府当差,从前属下还奇怪,他怎么愿意做一个看门的小厮的,却是没想到他今日做了一等近侍……”
再如何深陷泥沼的灵魂,也会因生命中偶然出现的一丝光亮,拼命的往上去爬,那个时候,萧竹并不懂得这个道理,直至后来,他终于看到自家的公子为了那个女孩所做的事,才明白这句话的意义。
萧月铭看着身旁始终笑颜如初的男子,微微张了张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他这是,生气了么?可是,却也看不出来他像是在生气,但若放在以前,他是不会打断自己的话,将自己强行带走的。
“那个,叶堇你今天,不开心吗?”试探性的开口,叶堇的手指微微松了松,似乎有片刻的呼吸声略显沉重,但还是没有放开。
“夜色深了,二小姐注意脚下。”
华灯初上,五光十色的红绸倾泻而下,夜晚的帝都确实时常会比白日更加喧闹,各色花灯齐齐亮相,街道两旁的店铺也多了许多叫卖的声音,一时间,人群迅速密集起来,将萧月铭与叶堇还有身后的一众随从冲散。
眼看着身边女子的距离与自己越来越远,叶堇皱起眉,伸出手臂抓住她纤细的手腕。
“……”看到她惊讶的眼神,叶堇并没有感到奇怪。
是了,他从没有这样主动的握过她的手,就如同前几日,她同自己说,明明已经相识甚久,却始终淡漠而疏离,这是他刻意留下的印象,多次在内心告诫自己,不能与这个女子过于亲近。
这是他的宿命,是不能被打破的牢笼。
黑压压的人群喧闹之间,叶堇将萧月铭拉至自己身边,方才叹了口气,刚想问她有没有哪里不舒服,女子却是率先开了口:
“我很高兴,叶堇。”
她终于能够,更清楚的看到他的情绪了,那一刻他眼中的慌乱,是无法遮掩的,他竟是这样的在意自己吗?让她感觉到,他终于不再是只为了救命之恩留在自己身边。
女子温婉缱绻的笑意,第一次展现在自己的眼前,叶堇咬紧牙齿,努力压下内心之中快要忍不住的那句话。
——二小姐,是叶堇心仪之人。
忽然感到后脑被一样重物狠狠的砸中,眼前的场景开始逐渐变得模糊不清,张开嘴想要说些什么,却是没了声音,叶堇费力的想要保持清醒,却感觉自己在往后下坠,彻底失去意识之前,眼前睁大眼睛询问自己怎么了的女子,身后伸出了一双手,厚重的棉布将她的口死死堵住。
依旧繁复喧闹的街市,无人知晓某个角落,正在悄无声息发生的事情。
(。手机版阅读网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