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青支着脑袋,眼前伏在桌案旁的女孩正奋笔疾书,檀香燃就的香炉冒着稀疏缥缈的云雾,将一整个屋子都熏出了沉稳雅致的意味。
“丫头,都这么晚了,你还不回去么?”如果她没记错的话,自从罗玲海拜入夷兰门下,尚宫局的一切事务便都交由凝渊阁的芙蓉前来取回阁中,也越来越少回来与她一同用饭,就是偶尔回来一趟,待不了多久,那位夷兰身边笑眯眯的先生便会来请她回去。
玲海手中的毛笔顿了顿,抬起手伸到砚台上沾了沾墨汁,嘟囔着说道:“我,我还有很多公务没做完……”
慕青侧过头看了眼桌上堆得高高的文案,经年积累的灰尘,略微一吹风便能叫人感觉呛鼻,这小丫头一大清早,急慌慌的跑回来,也不言语,直直的冲进库房,搬出了好些日子都没人理会的陈年旧册,多少理不清的账目,也不知是从前哪些年月留下的烂摊子。
按照罗玲海的原话,势必要在元日之前,将这些个账册理清。
如今,她倒是能大概知晓,发生了些什么事了,这小丫头一脸要赖在她的房间待上个十天半月的样子,大致是与凝渊阁的那位,有些不愉快。
“所以,”再也看不下去她使着比平日多了好几倍的力在宣纸上写写画画,慕青抽走罗玲海手中的笔杆,“说吧,到底发生什么了?同他吵架了?”
她的心里,至今尚且未能认可那名叫做夷兰的男子,纵使心中千百个不愿,但现实却是,她若呆在尚宫局,升迁仕途的指望,确也没有呆在当今陛下眼前的红人身边高些。
就连一向说一不二从不心软的孙韵怡,尚且对此事也已经不再过问,她一个七品的女官,自是不能说些什么。
玲海微微皱着眉,看着慕青手中的笔,期期艾艾的样子想要拿回去,却是被后者拿的更远了一些,无奈之下,往椅背上一靠,撅起嘴:“我只是,今天不想回去。”
并非是不能面对他的,只是那种微妙的感觉,总是能让她感觉到心慌。
她从没想过,会有谁人,明明与自己不甚相干,却还要一次又一次,解救自己于水火。
第一回,她与他,相见于闹市,他不拘小节,肆意玩笑;第二回,她深陷冰冷的水池,他纵身跃入池中,日夜守在她的床边;第三回,她在照影台的宴席上,遭人觊觎,他不惜搭上自己的清誉,也要护她不为人所图谋。
这样的夷兰,究竟是为了什么?她很是想不通。
“这样多的文案,你是打算半月都不休息了么?”
孙韵怡倚在慕青寝屋的门框边,看着玲海,唇边难得露出一抹微笑。
慕青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口中开始怨声连连:“尚宫大人,您可快来劝劝这丫头吧,这些子陈年旧案都被她翻出来了,真真是要变成个公务痴了。”
“嗯,我看倒也是,这宫里头人人都说,她如今仕途正好,也不太需要有多大的作为,怎么自己,却还是这样紧张呢?”
虽是玩笑话,不过孙韵怡却是走到罗玲海的桌旁,拿起她手边的一沓子宣纸,上头的字迹近乎要力透纸背,写了好几页,怕都是废章无法采用,正如同那丫头此刻的心思一般杂乱。
“他,他为什么,会这样呢?尚宫大人您不是认识他的么,您应该知道……”玲海会这样问她,孙韵怡并没有感到意外,看着她眼中对那人的疑虑困惑,心中念着,或许自己早就应该知道会有这样一问,正如这丫头所说的,平白无故受人恩惠,自是会觉得很是不安。
夷兰,你便是这样放心,让这样一个涉世未深的丫头,自个儿在此处胡思乱想?
古有前人栽树,后人乘凉,可那人,却将那颗树种在心里,任是多少甘甜露水来滋润,他都不愿睁眼去看,那不仅是心中的劫难,更是他始终不愿放下的愧疚,只是,如若一直执着于此,真的不会再去伤了后人的心么?还是说,他早已经想过,不再有什么后人了么?
凝石若磐石,坚韧无转移。浮世寒似骨,唯有故人山茶,清透见底。
夷兰支着眼皮,在某大理寺寺正的书房里脑袋一垂一垂的打着瞌睡,自秋分起始,落在桌头的公案一天比一天多,萧义也一连几日都没能回家。
“夷兰,你要是困了,便回你的凝渊阁去睡吧,在这儿打瞌睡,小心一会儿再着了风寒。”某寺正揉揉困顿的眼角,眼瞧着某人的下巴都快要磕上自己的桌角,无奈的放下手中的狼毫,扶起他的肩膀。
“回去?”夷兰眨眨眼,抿唇,偏过头,像是在闹别扭,“回去也没什么有趣的,小玲子今日不在,连芙蓉和秋水都不太爱搭理我了……”
那小丫头,像是故意躲着自己似的,一大清早便出了门,到了太阳落山都没回来,瞧着快到了晚膳的时间,夷兰便叫萧竹去尚宫局寻人,没成想等了一盏茶的功夫,却是等来了,那小丫头公务繁忙,不仅要留在尚宫局用晚饭,还要留下过夜的消息。
萧竹看着夷兰脸上一时没什么表情,额角却是跳了跳,盯着眼前桌上特意从春波楼带回来的那小丫头喜欢吃的菜色,半天都没动筷子。
“左右今年要事颇多,就连秋闱大考都延后了,大致尚宫局确也有不少差事要办,她整日待在你那里,有些没理清的账册也是在所难免。”萧义听过夷兰的话,宽慰了几句,听着屋外头打更的声音渐行渐远,站起身,舒展了下四肢。
夷兰微微张了张唇角,正欲说些什么,萧府的侍从却是急匆匆的敲门进来,一进门便跪在了萧义的跟前,神色慌张到让两人仅有的几丝睡意顿时烟消云散。
“主君!主君不好了!今日午时二小姐出门,竟是到了现在还没回来,属下和一众家仆前去寻,只寻到她的贴身侍卫,遭人棒打晕死在了陋巷……”
手中的狼毫彻底脱了掌控摔在写有工整字迹的宣纸之上,污糟了排的整整齐齐的公案纸笔,萧义站起身,眉头拧成一个结:“怎么回事,不是说这几日要看顾好她的么?”
夷兰亦站起身,看了眼某人紧握的拳,说道:“你先不要急,横竖今夜还未过去,公案也可明日再写,那伙贼人或许只是为了钱财……”
话虽是如此说,但夷兰心里清楚的很,敢在闹市巷口掳人,恐怕并非只是简单的谋财,况且他们只抓了萧月铭一个,意图便已经十分明显,但在这紧要关头,他不能再火上浇油。
“她身边,不是还跟着一队随从,竟也是没能看得住?”萧义沉下脸色,指尖的青筋几欲腾起。
“主君,主君息怒,实在是,今夜花灯会人群繁多,属下们,也是被迫和小姐走散了……这才……属下这就,这就回府里,再派人去找……”侍从尚未起身,伏在地上,大气不敢出一声。
帝都四十八街,达官贵人皆喜爱选在东部朝阳地带林宅做宅院,萧府便是坐落于东南部常水街的一处山阴水秀的僻静家宅,因着萧老太师已上了年纪,早早搬去了城外的山庄养老,萧府上下,已归萧义管事,府中唯二女眷,二小姐住在府里的日子最长,三小姐因着进了宫做了女官,只是偶尔得空才能回家,萧义公务又是十分繁忙,也是时常不在府中。
而今日清晨的萧府,却是大门紧闭,门卫森严,院内的一众侍卫空了大半,满京城却是无人知晓出了什么样的事,里里外外守的像是铁桶一般严丝合缝。
直至太阳逐渐日上三竿,打破这一静谧的,却并非是萧府大门终于打开,或是街上路过的甜水摊子,而是一向与萧家没什么交情的,也可以说是和满京城遍处的清流文官都没什么交情的,南楚王府殿下,雩玦的登门造访。
“许久不曾拜访,老太师竟是已不住在萧府了吗?真是不巧啊,”雩玦大步阔斧行至前厅,落座后略微客套了几句,眼瞅到夷兰在一旁神色淡漠,像是故意的一样,又添了几句,“呀,不曾想夷兰公子竟是在此,也好也好,就当是,为本王做个见证。”
萧义唤来侍女上茶,心中存着疑惑,却也不得不说道:“今日着实不巧,舍妹离家一夜未归,微臣本是要出门去寻的,王爷上门,招待不周,多有不便。”
雩玦端起茶盏,听闻萧义的话,抬眼,眸中似是有几分不经意间的肆意轻薄:“寺正不必派人去寻了,昨日夜里,萧二姑娘遭贼人掳掠,本王恰好路过,救下了她,只不过担心二姑娘身上或许会有哪里伤了,便请她过府,唤了御医来瞧了瞧,咳咳,想着天色也晚了,便留她过了一夜,竟是忘了和寺正说,真是……”
“啪——”清脆的响声,落在屋内的地砖之上,温热的茶水冒着些许白雾,萧义尚未说些什么,夷兰却是骤地从座椅上站起,行至雩玦的身前,瘦削的手臂往前一伸,猛地扯住他的脖领,指尖抖动的不似寻常。
“你做了什么?!”他的声音,终究也有一日会这样急迫到咬牙切齿。
雩玦抬眼,看着夷兰眸中碧色的火光,竟是笑了起来:“你怎么如此着急?”说着,又将目光看向一旁愣住的萧义,像是得逞了的语气,“好吧,本王便说明来意,萧二姑娘,感激本王救命的恩情,本王也觉得她,知书达理,温柔贤淑,是不可多得的贤良女子,今日,本王便亲自上门,向萧大人,提亲。”
他怎会不知,他怎会不知……
为何昨夜,他与萧义派人巡遍了整个帝都,也没能从任何一个勾栏瓦舍或是藏人的陋室找到萧月铭,那时他便早该想到,会是什么身份的人将她掳走。
雩玦所说的提亲,背后藏着什么样的意义,萧义或许并不清楚,可夷兰却是再清楚不过,那女子,那一心一意期盼着,与心爱之人在一起的姑娘,既是入了南楚王府,便不会有任何的好事发生,那污糟又伤天害理,叫人厌恶至极的男子,会做出什么样的事,夷兰连光是去猜想几分,都难忍想要撕破他虚伪面具的冲动。
“她便是,再如何,也不会,答允与你……”夷兰的手指尚未松开,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从口中咬出。
“此言差矣,若是夷兰公子不信,啊,萧大人或许也不信,毕竟,本王从前却也风评不佳,但萧二姑娘,本王自是会好生爱护,不让她受到半分委屈。”
冠冕堂皇之话,谁人都会说,但要说,这话从雩玦口中说出,却是叫人万万无法相信。
看遍帝都,自大周开朝以来,并无任何一个勋爵人家,还未娶妻便纳妾,然则南楚王府的那位四殿下,却是妾室通房早已塞满行宫和许州,说是色令智昏,都甚为不够。
可当萧义,前去南楚王府厢房,终于见到失踪了一夜的妹妹时,她半垂着眼眸,穿得齐整的衣物,在脖间却能轻而易举的看得出青紫的勒痕,女子便是如此,以一种听不出悲喜的声音说道:
“我愿意的,哥哥,我愿意嫁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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