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宣德门口,尚宫局司闱司今夜正是轮到张琳值守,掐着时辰,正要预备下钥,却是忽然看见隔了不远处,急急行来一位身穿七品官服的女子,急慌慌递上了宫牌,一溜烟就进了宫门,张琳才反应过来,那丫头好像有点儿眼熟。
罗玲海悄咪咪扶着宫墙,挪到凝渊阁的门口,看到齐齐敞开的大门,松了口气,又望了望里头的动静。
虽不至深夜,九重楼阁却是一盏灯都未点,黑洞洞的,很是安静,玲海心里默默想着,或许今日自家师父又是出门会酒友去了,便索性直起了身,安心的走了进去。
却不曾想,还没踏上一楼前厅的台阶,身后便响起了某人幽幽的声音:
“去哪儿了?”
背脊顿时僵住,女孩恍如石头一样的立在原地,过了好一会儿才回过身,身后果不其然,站着夷兰,一贯在她面前温和的脸色,此刻好像很是难看的样子……
静谧的庭院里,梧桐已落成干枯的树枝,一弯残月,晶莹而苍白,偏今日夷兰身上穿的亦是月白色的长袍,那不浓不重的月光恰好铺上他此刻没有半分表情的侧脸,玲海不禁提起一口气,心里打着腹稿。
呃,他既然还没睡,怎么都不点灯的呢……
感觉到身前的气息逐渐靠近,玲海慌忙扯出一丝笑容,说道:“今日,今日尚宫局事宜繁忙,徒儿,徒儿连夜赶工,这才,回来的有些晚了……”
这一番话,任是谁都能听得出,是假的。
“你是觉得,芙蓉她们,眼睛都是瞎的?”她好像是第一回同自己扯谎,按理说,并不该生气,但他此刻,却觉得心中窝着一团莫名高涨的气焰,再三忍耐,才将不悦的语气降到极点,不过眼前的丫头,依旧是被吓到了的样子,捏着手指,有些无措。
知道自己是瞒不过夷兰的,玲海心里顿时便泄了气,垮下语气说道:“我,我是……轻信了不该相信的人……但是,我如今不是也全须全尾的回来了么……”女孩的声音,逐渐弱了下去,变得越来越没有底气。
没成想,夷兰听过此话,却是皱起眉,怒气半分没减的样子,说道:“还有呢?”
“啊?”还有什么?玲海眨眨眼,思索了一番,自己今日还有些个什么错处,想着想着,便想起了,醒来时见到的那个人,还有他说的那番话,呃,顺带着还有他的侍卫,和医馆的那小少爷说的话,顿时,脸色变得有几分绯红。
雩墨晨的出现,确实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就如罗玲海从没想过自己会和宗室子弟有什么牵扯,夷兰也没想过,一向被人谈论以不近女色孤家寡人闻名的晋王,会再三对那小丫头施以援手。
“我,我也不应该……再将三殿下,牵扯到这样微不足道的小事里……”此话一出,丫头觉得,应该是没有别的什么了,自家师父也差不多该消气了,却没发觉,身前的男子,身型骤然一震,碧色的眸中瞳孔一缩。
想着差不多也到了就寝的时辰,罗玲海正打算佯装困倦打个哈欠便缩回自己的小屋,却冷不防撞上夷兰深沉如墨一般的眼神,而他的声音,似乎在极力压制着什么:
“嗯,又是三殿下……”
男子的步伐渐渐逼近,像是当初第二次相遇,他将她堵在潇湘殿的侧门,却又不像那日,他眼眸中的神色不过是玩笑。
他的神情从未有此刻一般,眉眼如炬,将她紧紧的盯住,一向笑意泛然的双眸,深邃如一望不见底的水潭,雾气遮盖到再怎样细细的看,也看不出他此刻的悲喜。
随着夷兰的靠近,女孩只能不断的后退,直到身后的庭柱贴上了自己的后脊,他却丝毫没有要停下来的意思,方才开始有些害怕。
“师,师父……”他就这样站定在自己面前,不过三寸的距离,居高临下,挡住她身上所有的光线,明明知道,她叫出这个称谓,便已经是示软。
丫头很少这样叫自己,夷兰是习惯了的,她开心时,偶尔会这样叫,难过时,似乎也没怎么这样叫,骤然的见识到宫中的手段,他那一刻,只希望她能一如往常,平安快乐的度日,至于对自己有什么样的印象,都不甚重要。
已经有好几日都没见到她,正如她躲着自己,夷兰也没有刻意的再去寻她,明知这样,只会让关系变得更加奇怪。
她面对自己,为什么总是露出那样,或是疑惑,或是惊慌的眼神?明明前几日,她还对雩墨晨很是不自在的样子,今日却是已经能够这样轻松的谈论了吗?
心里的情愫,早已不知,是今天一个下午都没见到她而化作的担忧,还是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嫉妒,他竟是那样的在意,为什么这丫头在任何一个人身边都能开心而肆意的笑,却唯独在自己身边不能。
难道他只能用她喜欢的物件来将她绑在身边么?可是,今日,这寂静的不似寻常的夜,她的发髻上,再无那支,他握在手中,长达一月的发簪。
那傻丫头,收到书信,都没能注意到,那纸张是唯有皇室勋贵才用得起的金粟,没能注意到,那落笔书款,是唯有富商豪贾才能用得起的嘉宁暗刻。
看到那封信的时候,夷兰便知道,她一定已经遭人所骗,顿时便后悔,这几日虽没同她说过几句话,但倒是一直都让芙蓉看着她不让她出门的,今日若非隋鹤硬要拉自己出门,他也不会放她一个人独自在阁中,他先前派人去寻,等到月上梢头,也没能等回她的任何消息。
丫头的额角,已经红肿到微微发紫,那分明便是被人扛到肩上,不经意间拐过街角的砖瓦上所磕碰,还不知她的身上还会有多少伤。
“为什么不听话?一定要一个人跑出去,你知不知道我很——”我很担心。
夷兰紧咬的齿间,几乎下意识便要说出那句话,忽然便发现,他在没有遇见她之前,似乎从未如此紧张过,焦急过,面对眼前娇小的身影,明明她,从未将自己放在心上。
罗玲海微微张口,却不知该如何回答,静谧片刻,依旧是软软的声音,却是不再像方才那般磕绊怯懦:“我一直都不明白的,师父,为什么,为什么你要选我,做你的徒弟,也不明白,这样做究竟有什么样的意义,”她不再害怕,只是将心里的话和盘托出,却不知,这会更加伤了那人的心,“我并没有对你有恩,也没有亏欠,而且我也没有什么特别之处……”
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看去男子的神情,玲海却惊讶的看到,夷兰眼中那一瞬而过的无措,仿佛刚才自己所说,真的重伤了他,而后,那眼中,竟是翻涌出了熊熊的火苗,他的眉眼也从未有这样怒气滔天。
“你方才说什么?再说一遍?”手掌紧握住女孩头顶的庭柱,夷兰俯身到玲海手掌大的小脸前,像是威胁,又像是在忍耐。
两人的距离从未有这样的近,只看到她脸颊上蒙上一阵苍白,身体不停的在发颤,随着眼眶逐渐红肿,泫然欲泣的样子令他一瞬间便心软了,但女孩却是伸出小手,一把推开了他。
没能反应过来的夷兰往后踉跄了几步,女孩咬着下唇,脸上又气又哭的说道:“你总是喜欢戏弄我,从来都不会问,我愿不愿意,就像拜师一样,你也没有问过我,我愿不愿意,只是用我的东西来威胁我罢了,我在你眼里,也就像个飘萍一样,根本就没有所谓!”
夷兰觉得,自己今日便要被这个小丫头气的,背过气去,二十五岁,便一命呜呼。
“那我呢?我在你的眼里,又算什么?”
不知为何,玲海觉得,男子此刻说出的这句话,竟有着几分不明思议的苍凉,无法思考出其中的用意,用力的将眼角肆虐的泪擦去一遍又一遍,不知该如何回答,索性说道:“我,我困了……”而后,女孩便转过身,一如那日,逃一样的奔回了自己的小屋,紧紧的合上了门。
院子里重新回归到了静默,久久的,那方高挺而瘦削的身影都没能挪动。
“典记……”秋水本是恭敬的候在屋外,方才两人在院子里说的那番话,不大不小的,她也听到了几句,罗玲海一进门便将自己窝进了被子里,又让人没办法不担心。
“秋水姐姐,我没事……”闷闷的声音从被窝里传出,女孩将自己的眼泪全都蹭到了棉被上,心中不知是羞愤还是委屈,坐起身来,嘟起嘴巴说道:“师父他,从前便是这样的么,总喜欢这样,将不相干的人扯到自己身边,互相折磨……”
虽然这句话确也有几分赌气的成分在,玲海却觉得,这样说也并非有什么错处,那个人,他的做派,本就让人一向摸不清楚,更不用说他的喜好,他的情绪,还有他心中所想,细细想来,自己的师父,自己竟是没有一点了解,除了知道他喜欢喝酒,还喜欢随意调侃人。
秋水抬起手捂住嘴,语气十分讶然:“天哪,典记竟是这样想公子的吗?那可真真是误会了呀……”
“啊?”女孩抬起头,身旁宫娥服饰的女子随后挂上了倩然的笑意。
“公子他呀,总是这样,就算是被那么多人误解,都不去解释的,从前便是这样……呀……”方才感觉自己好像说漏了嘴,秋水连忙住了口,笑眯眯的扯开了话题:“那个,典记先洗漱休息吧。”
然而某丫头,却是十分眼尖的捉住她想要转身离开的手,将她拉坐到自己的榻上,亲昵的蹭了蹭,略带红肿的眼角配合可怜兮兮的表情:“好姐姐,我想听嘛……”
秋水拗不过她,便只能缓缓的开了口:“从前,公子也有过一位和典记一样,聪慧可爱的徒弟,只可惜,有贵人要害她的性命……”言至此处,女子的语气竟是带上了几分悲伤。
“公子从不会没有缘故的收徒弟,那位姑娘,也是因为从前深受苦难,又同公子一样无父无母,公子不忍她无人照拂,这才将她留在身边。”
本来紧握住女子衣袖的指尖,微微松动。
“典记文采斐然,慧眼如炬,又义薄云天,乐于相助,只是在这深宫,一贯都是枪打出头鸟,公子害怕,会有人像当初一样来害您,所以才想让您来凝渊阁,这样才能将您护在身后。”
女孩稚嫩的脸颊上,歉疚的神色随着瞳孔逐渐放大。
“公子常常说,典记像那浩瀚星空中的文曲星,比起那些自恃清高却文采平平的人,都要优异百倍,只是有些傻傻的,总是那么容易就让人给骗了去,他很担心。”
垂下的手,垂下的头,她终于明白,自己方才说了多么重的话。
“其实,公子一直都很在意典记的,咱们服侍公子也有三年了,除去当年的那位姑娘,典记您可是第一个,公子不论何事都放在第一位的人呢!”
感觉到床榻上弹起了一块,秋水还没看清,身边的人影便冲了出去,房门被骤然打开,外头的冷风,瞬间便灌了进来,刺骨一般的冰凉。
他如果,如果还在那里。
他一定很难过,在这样,深秋的冰冷寒夜,因为她所说的那些话,或许那份伤痛已经深入骨髓,在当初已经承受过一遍,她不能让他再承受第二遍。
他的心已经让那些,蛇蝎心肠的人,那些利欲熏心的人,剜了不知多少道伤痕,他也同自己一样,失去过挚亲的人,却将受伤的心藏起,面对她始终是笑脸相迎,而她怎么能,怎么能再去雪上加霜……
高挺而瘦弱的背影直直的闯进眼睛,玲海却在这一刻,将那颗受伤的心看得无比清晰。
他就像她的哥哥,她的父亲,纵使与自己一样失去过最重要的人,仍旧会为了她舍下万千的痛苦,唯有笑容依稀留在唇边。
深夜的凉风越来越重,夷兰叹了口气,正准备回屋,身后却是传来了一阵焦急的脚步声,转过身,温软而娇小的身躯便直直的闯进了他冰凉的怀里,细嫩的小手,紧紧的捏上他腰身处的衣袍。
这一瞬,仿佛定格在永恒,他听到她略带哭腔的声音响起:
“师父,对不起……”
女孩柔软的发丝抵上男子的胸膛,在这一刻将多年来凝成的寒冰瞬间融化,那时对女孩来说的这个拥抱,还尚且未带上任何一分男女私情,只是将面前的男子当成父兄一般的人物,殊不知某个姻缘树万年不开花的男子,便是这一刻,对她动了心。
“真是个傻丫头……”伸出手指轻轻摩挲着女孩的发,夷兰的语气半是无奈半是释然。
她总是这样,让他一点办法都没有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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