韶光街,绍安河畔,南轩医馆。
小二正趴在门口的柜台上打瞌睡,屋子里的药炉发着阵阵苦涩的气味,一位白衣少年,蹲在一旁,拿着蒲扇一摇一摇,捏住鼻子,满脸嫌弃。
珠帘内的卧房,雩墨晨搬了把矮凳坐在榻边,榻上女孩静静地躺着,呼吸均匀,额角微微红肿。
医馆内本来很是安静,甚至于掉根银针在地都能听清,然而某位白衣少年,扇了不多会儿扇子,眼瞧着那药炉里发出的黑烟越来越浓重,掀开药罐的盖子,惊叫一声,一脸哀怨的捧着那一壶黑灰一样的东西,凑到了雩墨晨的身边。
“呜,殿下……”
南宫理是京城医官世家的独子,这倒也是人人皆知的,然而不为人知的却是,咱们这位翩翩少年虽生的白嫩帅气,活泼可爱,药方也写的很是不错,且可以说是继承了他父亲的全部药理知识,但唯有一样是万万做不来,那便是煮药。
第一回,炉子嘭地炸裂开来;第二回,罐子里烧出来的东西像块碳;第三回,咳咳,那便是这回,雩墨晨盯着那一团黑乎乎的东西,再看看少年委屈巴拉的表情,叹了口气。
起身走到堂前叫小二叫起来煮药,又用袖口擦了擦少年脸上的黑灰,殊不知身后的榻上,女孩的眼角,落下一行清泪。
醒来前,玲海一直在做梦,那梦里的女子,正好便是在阿娘的屋檐下支起了一个药炉,苏绣的团扇轻巧握在手中,缓缓地吹着那火苗。
女子熬好汤药,盛入碗中,送到阿娘的床前,玲海骤然想起,阿娘从前便是喝了一碗放了毒粉的汤药,才心腹剧痛,在床榻上几经呕血而亡,她连忙伸出手,想要拦住那女子的身影,可是那屋子,却是离自己越来越远,她越来越看不清阿娘的样子。
“阿娘,不要喝——!!!”女孩略带发涩的声音不大也不小的响在屋中,指尖颤抖的伸向半空,枕边的绒布已经有些湿润。
“咦?殿下你的相好要醒了。”南宫理本还有些委屈憋闷,听到女孩的声音,连忙凑到了里屋,玲海的榻边,却不曾想还没细细的端详一番眼前的姑娘,便被雩墨晨揪起耳朵拎了出去。
“别胡说。”再一次坐回床边的矮凳,雩墨晨看到床上的女孩紧闭着双眼,眉间却是紧紧皱着,小手在空中胡乱挥舞,伸出手握住那寸冰凉,软下声音说道:“别怕。”
罗玲海睁开眼睛的时候,屋里正是传来苦涩的药渣气息,侧过头一望,床边之人正是那日让她十分之窘迫的对象,顿时眼睛瞪圆,骤地坐起身,往后缩了缩,却突然发现,自己的小手正被那人握着。
“三三三,三殿下……”总感觉此时此刻的场景很是熟悉,好像不多时前曾经发生过,玲海抿唇,抽出自己的手,指尖留着些许温热,深沉的视线落在自己的脸上,无处可躲藏。
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方才的举动有些过于亲昵,雩墨晨偏过头轻咳了一声,说道:“刚才,做噩梦了吗?”女孩的脸色很是苍白,这让他无法不去在意,日前两人之间又弄得有些许尴尬,一时之间,屋内很是静谧。
玲海注意到自己还躺在床榻上,迅速翻身下床,伏地躬身行礼:“多谢殿下关怀,微臣无碍,此番……此番遭人算计,还要感谢殿下相救才是……”
雩墨晨见女孩如此,似是有几分无奈,刚想开口让她起身,后面却是传来了某少年嬉皮笑脸的声音:“姑娘可是有福气的,殿下来咱们家医馆那么多次,我还从来没见过他身边有什么女孩子呢,这回进门的时候,那表情啊,焦急万分火烧眉毛的样子,可见对姑娘很是在意呀~”
南宫理捧着温水盆进了屋,粗枝大叶的没能发觉里头的气氛正是有些不对劲,凑到雩墨晨的身边挤眉弄眼,却不料还没玩笑几句,身后便伸出了一只手,一把将少年拽起来,丢出了里屋。
顾小白站定,叉腰,叹了两口气,嘴里不厌其烦的嘟囔:“将军怎的还如此纵容这厮,从小便惯会取笑人,将事情说的颠倒前后的,都是将军那好脾气惯得。”
不理会南宫理在前堂鬼哭狼嚎的叫声,顾小白微微躬身道了安,看到女孩在跪在地上,愣了愣,说道:“典记快快起身吧,若是跪久了,将军可要怪属下,办事不力,没能将欺负典记的人追回来了。”
顾小白想起方才随着那位宫娥装扮的女子一同追出去,却是刚拐了弯,那齐修便不见了,两人相视一眼,各自的主子还等着回话,便匆匆互相道了别。
那一日,罗玲海没能说清楚自己为何匆匆离去,未曾留下姓名,如今看来,或许也不用她自己说清楚什么,眼前的男子,已经知道自己的身份了。
思绪片刻,女孩仍未起身,却是郑重而确切的说道:“救命之恩,无以为报,臣人微言轻,官微无能,倘若殿下不嫌弃,臣愿许殿下一个心愿。”
雩墨晨面对女孩无比坚定的眼神,一时之间有些失神。
她灰扑扑的脸颊上,稚嫩的五官都生的很是可爱,如小鹿般的杏眸,深棕色的清透,细长的眉,是江南女子的慵懒风情,娇小的翘鼻一吸一吸,微微张开的唇瓣,像是在期待他的回答。
“罗姑娘所说的心愿,在下还没有想好,不如,就先搁置,如果今后在下想到了,再来告诉姑娘,可否?”
其实并非是没有想好的,雩墨晨记得,帝都还有他一座偌大的王府,常年空闲,顾嬷嬷已不是第一回明里暗里试探,他有没有心上人,毕竟那几十亩宅院,的的确确,需要一位当家主母。
雩墨晨作为先帝第三子,年岁上比夷兰还要长上两岁,婚姻大事却迟迟未定,不用说是当今陛下,就是朝堂上下,争先恐后塞帖子,说媒,提亲的也不在少数,幸得雩墨晨时常守在边关,那些达官之家也难得能在帝都里堵得上他。
这几日回京,也有不少找上门来的,本就是为的清净才躲去了离皇宫较远的地方喝茶,却没想到竟是撞上了这小丫头遭人绑架。
“你先起来吧,这几日要好生休养,宫中人多口杂,我不便亲自送你,等会儿能走动了,我让小白前去送你到宣德门。”
明明心里,并非是这样想的。
相差十二,又是如何?心里的声音挣扎而怯懦,不过是第四回与她相见,又是如何?雩墨晨握紧袖中断掉的玉雕,若是动了心,便是再多险阻,都不能阻挡,刀山火海,他都走过,刀枪剑戟,他都挨过,可独独,不能对她说出心中的话。
她,是否已经有心仪的人了呢?那个人……会是夷兰么?
尚服局,申时三刻。
萧若云一连几日告假,已是让安尚服十分不满,案头上堆得几样衣饰也正等着她选样送缝,一时之间忙的焦头烂额,连夜赶制图纸,终于是制好了样衣,预备送去东西六宫给各位娘娘小主挑选。
深秋的长街街角处时常堆着落叶,洒扫的宫人一到这种时候便也有的忙,若是晚霞时分,便常能看到石砖湿漉漉的,因为局里近来要赶制的冬衣实在过多,萧若云只得一人抱着一摞高高的服饰,因挡着视线也走不快,脚下略显焦急。
忽然感觉身前似乎多了个人影,萧若云还没反应过来,对面的人便结结实实的撞了过来,顿时手中的衣物全部掉落在地,偏又是今日洒扫的宫人勤快,水泼的格外早,那些衣料便全都沾湿了。
“呀——”女子一声惊呼,急忙将地上散落的衣料一一拾起,感觉到人影依旧不慌不忙的站在自己身前,抬起头,慕青手里抱着同样湿透的几本账册,面无表情的看着自己。
“我当是谁,原是慕典簿,”萧若云看她没好脸色,索性便不客套,想想她手里的东西不多,按理说是应当看见自己了的,顿时窝了气,“典簿若是眼神不好,大可休假回家休息几日,这些样式可都是要送至各宫娘娘那里去的,如今这般模样,便要作废了。”
慕青没说话,只是用那一双幽深乌黑的眼珠将萧若云凝住,其中似是有什么叫人看不清晰的情绪在翻涌。
片刻静谧,萧若云觉得实在没空和眼前这个奇怪的人耗下去,便转过身准备要走,却不想身后的人忽然便开了口,语气似是冬日的寒冰,略带着几分嘲讽:
“萧家好家世,二小姐心计深沉,三小姐气焰凌人,不愧为我大周,文官清流,累世闻名。”
女子回过头,眸中果不其然带上了几分怒火:“你说什么?”若放在平日,旁的人说她些什么,她是可以不去在意的,或许也是娇养的缘故,萧家的这位三小姐确实比起二小姐要活泼些,骄傲些,但对她来说,自己的姐姐却是无可议论。
微微勾起的唇角,肆意讽刺的眉眼,是慕青从未在宫中展现给他人的做派,纵使前些日子在南楚王府大婚之时,许多人都知道了她的身份,她也是一向和善的,但此刻的慕青,仿佛是完全变了一个人。
“三小姐,莫不是没听懂臣的意思?”逐渐向面前的女子身前逼近,直到她不得不抬起头仰视,萧若云忽然便发现,她竟是这样的高挑,就像,就像是自己的哥哥,不,她分明就比自己的哥哥还要高出半头,身姿颀长,从前怎会从未发觉呢……
“就算心里有再多的不情愿,也不该,展现在世人的眼前,你的萧家,还没足够强大到能替你包庇所有罪过。”她的声音,不复从前的温和婉容,变得那样现实而冷漠。
“我……”想到前些日子,自己在南楚王府所做的事,萧若云一时之间语塞,而眼前的人似乎正是料到她会如此,继续不慌不忙的说着。
“对了,好心告诉你,我这个人呢,平时也不喜欢与人结怨的,但就是不喜欢别人随意的触碰我的底线,若是我力所不能及的,那便罢了,但如果伤了我在意的,那便是陛下来了,我也要让她,十倍偿还。”
此话,分明是意有所指,萧若云往后退了几步,那种莫名强烈的压迫,让她的胸口喘不动气,慕青见她不再说话,便也自她的身侧绕过,像是方才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
“听说最近,四王妃的近侍生了场大病,已是七日不见好了,还要劳烦典饰,多多关怀。”
微微透着凉意的长街上,湿润的石砖依旧传来那稻杆划过地面的声音,女子的指尖,却从未感到这样冰凉,忍不住回身望去。
她像是从不认识那个人,那个慕家养女,七品典簿,什么谦恭有礼?她竟是一点儿都没看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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