聚仪坊顶楼最大的厢房,一进门便是各种脂粉的刺鼻香气,几重薄翼轻纱垂下,遮住女子嗔怪的笑声,倩丽的身影错落在帘后,雩琰立在门口,忍不住憋气,又不敢再上前一步。

    “站在那里,是要我过去请你?”帘内响起轻佻的语气,伴着几个女声逐渐弱了下去,里头的人影站起身,掀开了纱帐,行至正对门口的紫檀圆桌前落座。

    雩琰皱着眉,坐在了那男子的对面,见他不紧不慢的唤了身旁的红馆替自己斟酒,忍不住抿唇。

    “听说,你前段日子去苏州游玩,过得还挺舒心,若不是我这当哥哥的说要成亲,怕是还要去上三五个月都不肯回来的吧。”聚仪坊虽不若春波楼酒品甚全,菜色丰富,却也凭借一壶招牌的醉月仙引来了不少客人,雩玦轻酌一口,面前的人却是始终面色黯然。

    静默片刻,雩琰终于开口说道:“我本以为四哥你终于收心,看来此番回京,是我想得多了。”

    不咸不淡的一句,任是再单纯的人也能听得出其中的失望,雩玦瞥了眼自家胞弟拧紧的眉间,却是没有半分生气的样子,反倒是有些兴致勃勃的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坐着,挑起眉眼看着他:“收心?那如何才算作收心?”

    像是知道雩玦在同自己打哑谜,雩琰深吸一口气,正欲说些什么,方才帘内窜动的人影却是迤逦行来,轻薄的衣衫透着肌肤,手腕巧妙地打着旋,堪堪握住他的肩。

    “殿下既然已经来到此处,又何必说些令人不愉快的话呢?难不成是奴家酿的酒不好喝,殿下生气了么?”半是矫揉造作,半是挑逗辗转,看到雩琰别开脸,脸色铁青,雩玦移开眼神,依然在一旁自顾自的喝酒,没有说话。

    “够了,出去。”并未将女子的手腕自身上拿开,雩琰却是语气极为不佳,然这位一向面活心软好说话的北楚王殿下,气势自然是镇不住除了自己下属外的旁人,哦,说不准自己的下属也镇不住。

    雩玦看他已是咬紧了牙,却又无法的样子,便抬手示意屋内的女子先下去。

    “四哥你,真的要这辈子都这样荒唐下去么?”似是不甘心,也似是对他尚且有几分期待,雩琰捏紧衣袖,等了半晌也没等到眼前的人回答,便再难忍住心头的话。

    “前几日大婚,你将嫂嫂一人留在洞房,叫她等了一夜,自己却跑去妾室那里,满京城都传遍了,今日嫂嫂归宁,你也不愿陪同前去,还来这种地方,难不成她嫁到府里,就是来遭人耻笑的吗?”

    汉白玉的瓷杯,笔墨丹青,绘着虫鸟,雩玦用手指细细描着上头的纹路,语气却是漫不经心一般,仿佛雩琰方才所说于他,皆无可厚非:“是她自己愿意嫁过来,各自安好,岂不正合了她的心意?”

    “你,你说什么……”眸中的讶然神色清晰可见,雩琰不可置信的看着雩玦,他方才说的那话,是什么意思?

    “不明白?啊,我也懒得多作解释,她的事,你也权当没有听到过就是了。”

    她从答应要嫁到王府的那一刻,不就应该知道会是什么样子?在舍妹面前哭喊,在兄长面前诉苦,又是为的哪般?

    若是雩琰知晓了这件事的原本,问起他,如果那嫁过来的姑娘不是萧月铭,而是他一开始便看中的罗玲海,还会不会是如今的这种遭遇,雩玦自然会说不是。

    春宵时刻,他本可以不去下那姑娘的脸面的,也本可以让她在娘家赚足风头的,但是,好巧不巧,雩玦在宴席过半出去醒酒时,听到了萧若云所说的话,什么自恃清高,德不配位,他都听得一清二楚。

    正如他本人,就算再骄纵跋扈,也无法对自己的亲弟弟说谎,就算两个女子的出身确有不同,只要是他有兴致的,就是最低贱的奴婢他也要护着。

    罗玲海肿起的侧脸,让他忽然就觉得对萧月铭没了半分兴趣。

    雩琰知道自己规劝不了什么,起身走到门边,温和的嗓音也不似规劝,倒更像是在祈望面前的人能听进去一星半点:“既然已娶她为妻,日后还是要好好相处,不要轻易辜负。”

    虽然他这位放荡不羁的哥哥,早就已经不知辜负过多少女子,伤了多少人的心。

    已入深秋,凝渊阁院内的梧桐树叶只留下寥寥几片还未凋零,怕花圃里种着的几丛鲜花,经不起接连几夜的大风,芙蓉拿了卷油皮布盖了上去,正忙着收拾院子里的落叶,门口传来呼唤,转过头去看,信使站在那处,罗玲海欢快的跑了过去。

    女孩的右脸上粘着略显厚重的纱布,其实听秋水说,这两三日,夷兰每天都看着她上药,红肿已经消了下去,并无什么大碍了,只是消下去才看到,有三四道划破肌肤的指痕,据说当时,某位向来脾气好得很的男子,登时便黯下神色,眼睛里的神情像是要吞人。

    “公子他,真的很在意玲海姑娘的呢……”芙蓉握着扫帚,自言自语的说道,却是冷不防的被人拍了下肩膀,吓了一跳,回过头去看,薛荔正站在身后,遥遥望着玲海收下信封后开心雀跃的表情。

    玲儿:

    展信安。

    八月未见,我与你阿哥甚为想念,如今秋意渐浓,忧思你是否吃饱穿暖,江州近来事务轻便,特意告假,前来帝都与你相见。

    久不至帝都,恐陡然前来多有不安,便先行前往绍安河处祈岁祠,上香祈福,你若得空,阿爹与阿哥就宿在对过的客栈,待你来时,一家团圆。

    罗镇。

    还没等薛荔匆匆拦下她把话说完,罗玲海已风风火火、头也不回的冲出了宫门,还差点被门槛绊了一跤。

    她的阿爹,她的哥哥,在千里之外的江州,对她很是思念。

    她没有办法再去细细的想,直到已经不假思索的带上宫牌冲出宫门,方才反应过来自己有多么激动,眼角已经慢慢的湿润,长达八个月的分离,让她没有办法再等下去,她只想飞奔到他们身边,再听一次阿爹的教导,再听一次哥哥的训诫。

    殊不知,真正的那封家书,从盛夏的七月,她的生辰时分寄来,路途之中,辗转多地,纸页早已污损泛黄,直到十月才来到帝都,上头所言,句句思念,却就是那样轻而易举被人调换,揉作废纸,丢进枯叶堆中,燃成灰烬。

    薛荔放下抬起的手,眉间紧皱,芙蓉提着扫帚疑惑的问道:“典记她既是要出宫和家人团聚,薛荔姐姐你怎么看上去很担心的样子啊?”

    “若要真是这样,那便好了……”

    从蕴灵街尾穿过一念桥,还要在往前走上不少条街道,方能看到祈岁祠所在的绍安河,罗玲海此刻正是站在桥下,眼前的商铺热闹非凡,然而某位向来有着路痴属性的丫头,挠了挠头,不知下一步该是往何处走。

    兜兜转转,晕晕乎乎,再加上到了吃午饭的时辰,各家店铺还都十分殷切的将招牌菜摆在门口叫卖,玲海摸摸自己时不时发出几声叫喊的肚子,叹了口气,一转眼的功夫,就更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了。

    正想着要不要先找个人问下路,身后却是响起了一男子的声音:“打扰一下,请问这位姑娘,可认识一位叫做罗玲海的女官?”

    玲海回身略微颔首,说道:“正是下官。”

    来人一听,顿时眼前一亮,连忙走上前捉住玲海的手腕,满脸殷勤:“可算寻到大人了,罗知州怕大人寻不到路,便派小的前来接洽,大人快随小的一同过去吧。”

    男子的装扮倒也像是客栈饭馆的小二打扮,眉眼间也没什么可疑之处,玲海便由着他给自己带路,弯弯绕绕了几个巷口,却是眼见着周遭的光线越来越暗,街景越来越荒凉,女孩方才反应过来什么,停下脚步,往后退了退。

    “你是谁?你不是我阿爹派来的人。”

    男子回过头,见她已经识破自己的谎话,便干脆换了一副面孔,环胸轻笑道:“如今才想起莫要轻信陌路人?呵,可惜为时已晚了。”说着打了个响指,女孩的身后便窜出了两个渔夫打扮的男子。

    “你,你们要做什么?”

    玲海四下观望,自己已然是被几人团团围住,脑袋里还来不及思考出几个拖延时间或是紧急逃生之类的办法,只觉后颈遭人重力一击,眼前便骤然一黑,失去了意识。

    “为的这丫头,都已经跑了两趟,这下子可算是不会错了吧。”为首的男子比照着自袖口掏出的画像,确认两人实属同一人后,松了口气。

    腰间被短衫稍微遮住一块的令牌,隐约间露出了四字:南楚王府。

    随着暗巷口处的光影一暗,方准备带着人回去交差的几人面前,多了一个人影,身高六尺,头顶宝蓝玉冠,湛蓝衣袍,浅色玉带,腰间常佩长剑,携着强劲风旋而来的危险气息,令三人顿时往后退了几步。

    ……

    隔着不远的茶楼,雩玦坐在窗边的席位上,鲜少的没有叫小二温酒,却是饮着杯中柠茶,桌上摆着几样糕点。

    待到吃上第二壶茶,味道有些淡了,茶间的门帘被人掀开,侍从躬着身进来,还未说什么便跪在了雩玦的眼前,后者自是明白他此番做法的意味,依旧低垂着眉眼,指腹缓缓摩挲着手中玉戒。

    “属下该死,齐大人负伤逃脱,殿下想要的人也没能带回来,那晋王殿下来的及时,指挥使大人也……”

    没等侍从说完,雩玦骤然抬眼,神色间略有几分吃惊:“雩墨晨?”

    那丫头的身后,究竟还有多少人相护?夷兰算作一个,慕家算作一个,就连一向不问世事的尚宫局宫令孙韵怡,都与她关系甚为亲密,如今竟是又多了一个晋王。

    “罢了,回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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