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楚王府在帝都的分府有多么富丽堂皇,奢靡过度,对于罗玲海来说倒不是最要紧的,现在眼前坐在她身边的这个人,像没事儿人一样推杯换盏,对着席面品头论足的人,才真真是让人心里憋闷的很。

    “唔,小玲子,这道卤水鸭很是不错,你尝尝。”

    “哎,这盘五色酿糍糕很是新奇,你多吃些。”

    罗玲海捏着筷子,自入了席面便没停下过咀嚼的腮帮,偏这身边的人还不停的给自己布菜,每布一道还要冲她笑上一笑,仿佛是前几日的那一场宴席上的一切都未曾发生。

    夷兰两指间握着杯盏,半是浅笑的斜倚在靠背上,遮住唇角引了几口,视线落到在席面间辗转敬酒,身穿大红喜服的雩玦身上。

    半个时辰前,静嫣在还未开席前匆匆来寻他,言语之间多有模糊,却在意指萧家与南楚王府的这桩婚事很是不同寻常,见过新妇,那半是寒凉半是淡漠的神情,怎么看也不像是自个儿愿意嫁过来的样子,而这会儿,那位大婚的四殿下,亦是没有先前的宴席之上笑意之胜。

    这仿佛,只不过是一场局,一场戏,明面上的场面越大,便越是想要遮掩其中不为人知的真相。

    好声宽慰了静嫣几句,夷兰方才坐落了席面,身边跟着的丫头,虽是先前也去过照影台的宴席,但如今这排场,却也非同一般的席面能比得上的,着实令她吓了一跳,虽说向来知道雩玦喜爱奢靡,在大周多处州县皆有府邸,却也不曾想今日,连经年不见的许多珍宝都请了出来,殿内殿外皆富丽堂皇。

    “近日这喜事真是多呢,公子也能和玲海姑娘多说几句话了。”萧竹不声不响地端了壶甜酒,将桌上的雪花酒给换了,顺道笑眯眯的说了一句,夷兰果然呛了口酒水,咳了几声,看了看身边正专心夹菜吃的欢快的某个丫头,舒了口气。

    “咳,胡说什么呢……”略微有些不自在的别开眼神,夷兰瞪了萧竹一眼,后者眼神飘到一旁假装没看见。

    确实也有些个日子没正经见过她,听她说过几句话,只是如今出了这样的事,却没有任何的心思,思考他与这丫头之间,相识以来的种种。

    “公子,萧芽在外头候着了,说是要跟您说些要紧事。”芙蓉凑到夷兰身边,低声说了几句,男子微微点头,便起身离了席,身边的女孩像是如临大赦,长呼了口气。

    秋水忍不住掩着嘴角笑道:“典记竟是这样害怕夷兰公子么?是因为什么呀?”

    自罗玲海入住进凝渊阁,秋水便被指派到了她的屋里侍候,先前几日,这小丫头还很是拘谨,一味的说着,自己不过七品,若还要人侍候未免坏了宫中的规矩,但过了几日,见秋水日日都守在自己门前,又很是不忍,便让她进了屋里,勉强答应她当差。

    玲海放下玉筷,端起酒杯,沿着杯沿舔了两口,甜滋滋的味道,让她忍不住又喝了一口,硕大而繁华的正厅,官服与权贵之间觥筹交错,女孩的声音,细嫩微小,若非离得距离极近,怕也是听不清晰。

    “我看不透他,也不敢,妄自猜测他的心意。”

    他和自己的哥哥,很不相同,虽说罗誉也从不会将自己的情绪摆在让人很容易便看得出的地方,但一家子骨肉血亲,他的过往,他的真心,她自是一清二楚。

    可对于夷兰,她知乎甚微,他的过往,他的经历,开心的事,难过的事,对他来说重要的人,厌恶的人,她统统都不知道。

    甚至于,那东六宫多少文官女眷,他皆没能看上,便是独独瞧上自己,做凝渊阁的徒弟,这其中又是为的什么,她更是想不通透。

    那时,为的他手里握着的玉簪,她几乎想都没想,就应下了,可如今想来,却是愈发心慌。

    罗玲海将小脸搭在手心,托着下巴靠在桌旁,久久的不再说话,席间众人见夷兰不再,便少有前来打搅,却也没清净多会儿,只感觉到身前的灯光暗了暗,再一抬头,萧若云携着满脸的泪痕,站在了玲海的身前。

    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参加宴会的人们总爱在席间,三两结伴,到廊下说些悄悄话,不光是互相猜忌妒忌的妇人会说悄悄话,就连新婚的夫妇也会偶有旧人前来叨扰。

    三重门楼,为着大宴齐齐敞开,整个府邸也愈显宽阔敞亮,杏花枝子穿梭其间,满溢花香,女子清丽简易的妆容,早已哭花,一道又一道痕迹,是她的心凉已入穷巷。

    离着席面几扇窗帷,舍去屋内的热闹非凡,玲海站定在萧若云的眼前,心里还想着这位新上任的七品典饰,何时与自己有过什么交集,今日叫自己单独说话又会是为着什么,却不想,迎面而来的,却是一个丝毫都没有吝啬力度的掌掴。

    顷刻间肿起的右脸,伴着脑内嗡嗡作响,像是周围的一切都看不清楚了一样,罗玲海只看到眼前的女子抬起颤抖的手指,口中是凄惨而绝望的哭喊。

    “我姐姐,我姐姐她遭人迫害,你怎么能,怎么还能如此,心安理得的待在他的身边,怎么还能像寻常一样的笑,寻常一样的吃着这些,令人作呕的席面!!!”

    这天,怎会一如既往的那般万里无云?萧若云觉得,明明就该是要好好地下上几天暴雨,这样她就能忘记,自己的姐姐在怀中,哭得昏天黑地,肝肠寸断的声音。

    ——若云,我好羡慕她,她那样清白的身心,多少人都怜惜她,爱护她。

    她的姐姐,过惯了平安顺遂的日子,她的姐姐,从无害人之心,可为什么,要遭受如此的不公,偏那个,从江州那小门小户出来的女孩,竟是做了她姐姐,万般渴求的位子,她怎么能甘心,怎么能甘心!!!

    想到此处,萧若云只觉方才那一掌还是不够,抬起另一只手,正欲再度重重的打过去,却是不想挥到一半,便被人硬生生的截住了手腕,身着华服的男子立在罗玲海的身后,冷眼看着自己。

    “今日四弟大婚,三小姐若是闹出些什么不堪入眼之事,怕是会让王妃殿下脸上难堪。”

    若说,这大周的宗室之中,当今陛下文武双全无人能敌,那么其二的,便当属常年驻守边关的那位,先帝亲封,晨曦将军,晋王府的三殿下,雩墨晨。

    满朝文武,多数只是见过他的画像,但若都能如今日见过他本人,便只应觉,那画师的功夫实在是不够厉害。

    微微上扬的眉角,英气勃发,虽久经沙场,肤色不似其余宗室白皙,却是干干净净,没有寻常武人的胡须飞扬,也是个十分俊朗的男子。

    雩墨晨四岁启蒙,念了五年私塾,九岁上便学了骑射,又因天资聪颖,一路跟着武帝征战四方,是朝中重臣之中,唯一一个一刀一剑闯出功名的皇子。

    手掌停在女孩肿起的侧脸旁,将女子羞于见人的伤痕遮住,罗玲海能够清晰的看到他手上一道又一道,皮肉划出血口,又结疤痊愈的刀痕,一如那日斜阳晚霞,那个衣衫褴褛的人,接过她手中包子的那只手。

    英气的面容,带着几分熟悉,衣着却是那样的不同,紫金冠冕,绛色衣衫,祥云滚过衣角,火麒麟绣在前后两辅,显得男子宽阔高大的身躯英武不凡。

    萧若云定睛看了看眼前的人,眼神中的愤恨却是丝毫不减:“如今,竟是连三殿下,也要来替这野丫头说话?”

    “她才不是什么野丫头,”雩墨晨敛下眉眼,那姑娘的脸颊肿的高高的,却也没掉泪,反倒像是还尚且蒙在鼓里的样子,想到这场突如其来令满朝上下皆还未细细考究的婚事,雩墨晨大致也能猜到,这背后会有些什么名堂,“她是本王的恩公,是我大周往后几十余年,福泽绵长的国之栋梁。”

    “三殿下替微臣解围,微臣感激不尽……”罗玲海一边悄咪咪端详着坐在自己对过之人的脸色,一边绞尽脑汁的想着自己那日遇见他所说的话是不是有哪里不妥,呃,自己好像为了避免麻烦,在他还没说完话就跑了。

    南楚王府的偏厅灯火通明,是给人吃醉了酒休憩用的,雩墨晨唤了侍女拿来了凉帕,递了过去,玲海颤巍巍的接下,贴在脸上,心里止不住的疑问还未曾问出口,但看着眼前这位,却是更不好开口了。

    “我才应当,多谢姑娘那日的慷慨解囊才是,”面前的女孩始终低着头,不敢正眼看自己的样子,雩墨晨微微皱眉,身体略微前倾,“姑娘还是不愿同我多说一句话?就像那天,连名字都不愿意留下?”

    罗玲海骤地抬头,眼神之中带着几分惊慌:“微臣,微臣不敢……”抬起的手,无助又无措,手指伴着冰凉的帕子微微抖动。

    “玲……”看到女孩那样的表情,纵使见惯了为活命什么都敢奉承,拼了命求饶的面孔的雩墨晨,亦是瞳孔骤然一缩,想要就这样叫出他这些天写了数遍的名字,收回刚才的话。

    “呀,可算是找到你了,小玲子。”

    略带笑意的声音响在门口,夷兰踏进房门,行至罗玲海的身边,捞起她的手臂,望见她惊惶无措的神情,眉角略微抖了抖,感受到身侧的人影站起身,夷兰挽过丫头的手腕,回过头,攒出一抹笑容。

    “不曾想近日,这宫中的喜讯是一个接着一个,累的殿下本就是路途劳顿,还要在京中留下这样长的日子,”方才在屋外,夷兰自然是将两人的对话听了个大概,“啊,这丫头也是不懂事,冲撞了王妃殿下的三妹,还要连累殿下您替她解围,我这便带她回去,定是要好好说教一番才是。”

    他这可怜的丫头啊,为什么总是要身陷不知名的漩涡?

    雩墨晨看着夷兰紧握的手指,搭在女孩的腕处,一时之间不知该说什么,只能任由他欠身告辞,领着那面如菜色的女孩踏出了房门。

    “玲海……罗玲海……”直到口中的声音不断清晰,雩墨晨方才感觉到自己,又一次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孩,离自己而去,桌上散落的湿帕,像是在提醒他一样,在静谧的屋子里格外扎眼。

    她方才受了惊吓,他该是清楚的,不该再这样像是质问的语气,让她在惊慌之间,还要去想,那日与他的相遇。

    是啊,那时的他,在她眼中还不是每说一句话都要细细斟酌的,晋王殿下。

    “师,师父,你慢点儿走……”

    秋夜的风冷得很,脸颊上的红肿还未有半分见好,罗玲海只感觉那刺骨的寒风刮的脸上生疼,但是夷兰却是像没听见一样,拉着她直到进了凝渊阁自己的寝屋,玲海才反应过来,连忙抽出手,退到门边儿上。

    “小玲子,你在那站着做什么?快进来。”夷兰感觉手里一空,转过头,那丫头已经缩到门后,一脸戒备,无奈的皱眉,走到她身边说道:“乖,你若是不上药,怕是要十天半月都好不了。”

    玲海半信半疑,总算是由他带着坐到了圆桌前,芙蓉自屋外拿来了帕子和药膏,夷兰取了柄棉签,沾了些许药膏,缓缓贴到女孩的右脸上。

    “嘶——痛……”女孩低声抽气,往后仰了仰,却只听见男子笑了一声,随后便是熟悉的玩笑。

    “早说要你留在那里乖乖等着,自己偏要跑出去,嗯?唔,三殿下还替你解了围,赖在他身前不愿意走,难道是,春心萌动了?”

    仰起头,某人脸上的笑容很是欠揍,玲海握紧拳头,把刚才心里对他及时圆场和关怀的感激顿时抵消了个干净。

    “我,我才没有,他……”

    听到那丫头正是气得连话都说的不太顺畅,夷兰会心一笑,趁着她鼓起腮帮继续往她的脸上涂药,眼神却是随着她逐渐没了的响声黯淡下来。

    “若云她不懂事,伤了你,是我没能看顾,也没能规劝。”指尖的动作,细微到像是略微大些的幅度,便会弄疼她,男子的脸上不复往日的戏谑轻纵,倒是眉间微皱,似乎在暗自隐忍。

    玲海捏住袖口,慢慢收紧,方才没能问的,却不知该不该说。

    “师父,萧典饰所说的话,我不明白……”

    平白接了她的一个巴掌,罗玲海倒也没有多么窝气,万事皆有因,那哭的梨花带雨的姑娘口中所说的自己,不能与她凄惨的姐姐共情,而赖在谁人的身边,就更是无从想起。

    执棉签的手指略微一顿,夷兰眼神微动,垂下手腕,指尖用力到发青,唇边却是露出宽慰的笑容:“这不是你需要去想的,丫头。”

    丫头年方十五,初入宫闱,即便能将奏章看得清晰,个中道理明察秋毫,却也看不透这世间的人心。

    “你这几日,待在凝渊阁好好养伤,莫要出门。”

    可就算夷兰再怎样想要护住她,至暗之处的豺狼虎豹,却犹如滚滚江水,络绎不绝的想要染指她纯净苍穹一样的心。

    就如今日,她遭受此等折辱,他却只能,袖手旁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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