吃完这顿饭,我们便往回返了。羽生结弦是从训练中抽时间出来的,况且他现在瞩目度很高,再跑到哪里都不太合适——更何况我们一般都是在日本超市或者卡拉ok之类亚裔众多的地方出没,更容易被认出来了,而我不是很想给他添麻烦。

    但有一个麻烦是我无法避免、他也没奈何地接受了的:我有个容易走神还不太认路的毛病,夸张到了除了去我们自己学院的办公楼和家附近的沃尔玛,去哪里我都得开导航。当我用两条腿走路时,这个毛病就体现在,我总不记得自己把车停在什么位置,因此手机里时而出现一些我觉得很好看但是没有印象为什么拍下来的街景照——统统是为了记录灰灰停在那里的备忘。所以在我们一起出门的时候,他就要充当这个识途老马。

    今天是我载他来的,于是熟知我老毛病的羽生结弦走在前——自从发生过我对着每排车子都按一按钥匙找灰灰这种丢人事件,他就自动自觉地替我记停车位置了。而我则慢悠悠地缀在后面,好与他分开一点,防止给他在媒体那里平添轶闻。尽管我心里偷偷想,如果上的是大名鼎鼎的周刊文春,在找律师之前,我肯定要买点纸质版收藏——这可是文春炮诶!感觉自己一瞬间就akb了起来呢!

    这是2014年初的多伦多,前几天夜里的那场雪仍旧覆盖着街道,不过行道中间已经被半扫半踩出了一条干净的路。我故意伸出脚去,在雪堆上按个深深的脚印,几乎忘了今天穿的是短靴,差点让雪灌了进去。不过这风险是北国长大的调皮孩子并不在乎的。我伸出手团了一捧雪,准备让东北老乡感受一下另一个家乡传统:雪后和朋友走在路上,一定是会被袭击的。

    等我完成准备工作、回过神去找羽生的身影时,发现一些意料之外的情况:他并没有走出很远,或者躲在看不见的地方准备先下手为强、开展恶劣的反围剿行动。相反地,他似乎被什么人拦住了。

    认得出羽生君的人其实不太多,毕竟亚裔脸在此地的大众群体里并不是那么好辨认,能把名人变成人名。于是我放慢了脚步,悄悄拉起了兜帽,站在离他们稍稍有一点距离的位置假装在手提袋里找东西,仿佛一个打算缴停车费的普通路人。

    是两个明显的高加索人,一个手里捏着个黑色的什么机器,一个肩上扛着摄像机但没有开镜头盖。我突然了然了:这应该是一对记者,认识羽生君的样子又恰巧遇到他,但并不是一路跟拍来的狗仔——否则没道理不开镜头盖,又这么大咧咧地冲过来。不过这一区离市中心并不远,也或许是做什么其他街头访谈,恰巧拦到了他想交涉一下而已。

    我凝神静气听了一会儿,排除了后面的选项。这两个人叫的就是他的名字,问的显然是一些关于即将到来的冬奥会的问题。我站在斜后方的路边,看不太清羽生君的表情,但我确信他没听懂对方的提问,只能听见他断断续续地说几句“sorry”之类的吱唔的话。

    我听了听他们的问题,其实问得有点过于专业了,还关于一些他对加拿大近年来花滑运动发展的看法云云。这问题基于一段陈述,对于普通英语水平的人来说确实很难听懂,我对其中好几个词儿也听得云里雾里的,不明白是专业词汇还是他用了法语词。羽生显然也有点无所适从,想抽身离去,只得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无法接受采访,说请他联系教练。

    他一脸茫然,几不可察地悄悄向我的方向瞥了一眼。我不知道他的眼神是什么意思,示意我快点走吗?还是求助我把他们赶开?

    在我思索的时间里,采访者们对视了一眼,换了个问题:“doyouthinkasianathletesareoverrepresentedinthisfield”

    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理智嗡地一声断了线。

    这问题我太熟了。

    我住的街区离羽生进行训练的俱乐部不远,因此也有很多华人家长住在附近,只为了让孩子们能够好好学习花样滑冰。我也略有耳闻,在北美,亚裔学生参与体育的最好方法就是参加滑冰或者体操,这两个项目偏好于体重更轻骨架更小的运动员,恰好是亚裔孩子更容易出头的项目。然而因此被本地人抱怨也是时而发生的——他们觉得亚裔太多了,无论是这个街区,或者是滑冰场上。

    可是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从来没有人对着冰球队棒球队和橄榄球队说此处亚裔运动员太少了,为什么不多给他们一些机会呢?

    同样的,在我去参加cs和数学竞赛的时候,也因为参赛者一水儿的中文拼写而被评价为比赛的亚裔含量过高、“overrepresented”。更有趣的是,我或者俱乐部的女同伴们拿到更好的奖项和机会时,还会被一些刚刚指责为“过度参加”的同胞说“北美的比赛果然还是得女孩儿比较容易被评委会青睐。”

    凭什么呢?谁来定义的这个标准?

    我像一阵龙卷风一样冲了过去,插在了他们中间,怒目而视,惊得对方退了一步,试图保持一些距离。

    “heyyounglady……”

    他们试图打个招呼,但被我山呼海啸的发言截断了:

    “don’tscrewup,youstupidduassdon’tyouhearwhatyouweresayingtothisyoungguyidon’tknowwhoheis,buthowdareyourubhisfacewithfuckingobviousdiscrienon-englishspeakerstoshowyourcorrectnesswhynotchooseknowhowtoreportyourdiscrinationtoyourbossaswellfuckoff!youheartlessbitch,sickgeekybastard!”

    所有一时之间能想到的粗俗俚语像火山爆发一样,一股脑地冲了出去。那些指责他们充满了歧视和偏见、却敢拿来直晃晃地向羽生提问的话好像天然地生在我的脑子里,并且在今天找到了合适的季节来喷薄而出。我从来没有这么顺畅、这么快速地用英语说出这样一段充满了愤怒和恶意的话。甚至的,我不知道我是在替谁说话。

    羽生君很少向我抱怨他遇到的不平事,但愤怒自然而然的填满了我。

    他们懂什么呢?他们自觉只是客观公正地说着这样的话,只是想确认合理性,可换来的却是我一边哭一边咬着牙做题,只是想证明“女孩子后劲儿不足”是个伪命题;是我高中一年级初来乍到时英语都讲不利落,甚至读数学卷子都磕磕绊绊,因为搞不清什么是“dice”,于是连最简单的投骰子掷出6的概率是多少都无法选择,被问你还是不是亚洲人的耻辱;是我对着永远支持我的家人宣布我想读计算机、我想把dr的头衔永远挂在我名字前,第一时间里得到的震惊和不假思索的反对——不管我得到了多少后来的认可和支持,午夜梦回时,我永远忘不了他们脱口而出的“你可是个女生,读那么多书干什么?”

    一些人——他们生下来就拥有的特权,是我辛苦努力良久、忍受分离和漂泊的辛苦才能赚到一张勉为其难平起平坐的入场券,然后转眼就要被换个角度来挑剔。我拿到那张入场券之前,“外国人正在夺走我们的工作权利和孩子们的受教育权”,而在那之后,话术就会变成“亚裔正在过度参与某些领域”,是“女孩子先天就不足”变成了“如果不是因为政治正确怎么能轮得到她们?”

    凭什么呢?凭什么呢?

    或许因为是我不够技惊满座地优秀,行吧。可是凭什么把这样的问题拿来诘问羽生、这个甚至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的出类拔萃的运动员呢?难道听不懂英语就不配吗?难道没有一本封面好看的护照就不配吗?难道拥有了这一切却不是高加索人就不配吗?

    这又是凭什么呢?

    两个记者被我吓到了。不管他们的问题多蠢,我这样的指控是可以拿来报警的程度,被对家媒体添油加醋地传出去是相当难听的丑闻。他们似乎还想解释一下自己的行为,我却不依不饶地追着问他们是哪家媒体、姓名是什么,于是他们结结巴巴地道了歉,拔腿就走,仿佛是几分钟之前左右支绌的羽生结弦翻版。

    ……哦,羽生结弦。

    我完全忘记了还有个同伴。然后在刚刚还说我敬语太差了的日本人面前,把英语说出了国骂的架势。

    我怒气未消,自觉要是能提起来斩魄刀,这一片都要被我的卍解核平了,于是一边想着回去就把简历更新一下,说自己的英语达到了母语水平,一边回头去看羽生,准备好了他如果也批评我没有礼仪就把他也骂一顿,然后扔在冰天雪地里冻死。

    羽生结弦果然一脸被惊呆了的样子,愣在那里。他看了我好几秒之后,才结结巴巴地说:“你讲英文的时候……气势真的很不一样。”

    恼火瞬间被这奇怪的重点戳破了:我妈妈也说过,我讲日语的时候简直是一只细声细气的小兔子,讲英文的时候像个美中活泼的农场主、爽朗得像日常开兰博基尼的拖拉机,而讲中文的时候简直可以立马横刀。

    现在看来,我是可以做到每种语言都达到一个气势的嘛。

    我忽然想起来对方好歹也是记者,赶紧向他解释:“我很抱歉,我不应该插手干涉你的事,但我和他们说了不认识你,我想应该不会……”

    “没有。”他打断了我,轻声说,“虽然没能全部听懂,但是至少有一部分。我想我知道你在说什么……谢谢。”

    这次愣住的是我。

    在我想出来该说什么之前,冰凉凉的水珠划过我的脸颊和嘴角。在意识到那是什么之后,我终于忍不住了,对着羽生君大哭了起来。

    事实证明,场上的羽生选手是个可以打破记录所向披靡的人,还能说出一些拔群发言让对手轻易就想揍他,或许像成年版的越前龙马。但场外,羽生结弦也只是个普通的、有时对安慰人感到手足无措的男孩子。

    在路人甚至走过来问我是不是需要报警,对他投向斥责的目光时,他终于知道怎么做了:他把我抓进了街对面的popeyes,完全不顾我刚刚吃完饭没多久的事实,试图用一份薯条让我安静下来。

    其实是有用的,因为我告诉过他我心情不好的时候喜欢吃东西,最高纪录是一个人坐在汉拿山烤肉店里,左手拿夹子烤肉、右手拿筷子吃肉,练成了左右互搏的绝技,把室友写交换日记嘲讽我的破烂事儿忘了个干净。

    我看着他张了好几次嘴,试图说点什么,但好像又怕我哭出来,于是只叹了口气,看着我抽抽噎噎地把大份薯条吃掉了一半还用光了所有番茄酱,然后起身去吧台给我拿更多的番茄酱。

    ——结果反而被无聊的收银员们调笑了:“男孩!可不能让你的女孩哭啊。”

    糟糕,这句英语太简单了,他全听懂了,耳根都涨红了起来,看向我寻求帮助。我不理会他,又抽噎了好半晌才泪眼汪汪地说我还想吃个草莓奶昔,这是可以的嘛?

    于是我看着他的脸在餐厅所有人的注视下变得通红,良久之后才憋出来一句:“ohgod……”

    在一片哄笑中,我还是得到了草莓奶昔。

    我后来想起来,总觉得在他、在那么多餐厅顾客和员工面前失态大哭特别丢人,再也不肯回那条街吃饭,免得被人认出来我是那个一边哭一边还不忘初心要喝草莓奶昔的姑娘。但羽生不这么想,他说,那个时候冲过来的我,像冰天雪地里诞生的女武神,动人极了。

    下车分别前,他问我,那两个记者是不是说亚洲人得不了冠军?他最后那句话听清了一半,倒是确实听出来了asian这个词。

    我犹豫了一下,如实解释了:“其实没有……不过他们大概是觉得,花滑运动员里亚裔太多了。”我想安慰他一下,“应该和你没什么关系,有一些本地人讨厌移民而已……”

    但他笑了起来:“是吗?我怎么觉得还不够多,不是还差一个能得到金牌的吗?”

    我晓得冰雪项目通常是亚洲人的短板,自然也有所觉悟这是多么大胆的话。但它却从那样年轻的口里跳了出来,好似我现在指天誓地说以后我会超越李飞飞,成为首屈一指的计算机科学家。可这张意气风发的倔强的脸庞仿佛自己就带着说服力。于是我想了想,也笑了起来:“那就大胆去吧,少年,只要你尽力而为了的话——”

    羽生结弦每次出门比赛都要拜托我略微照应一二,所以每每会带礼物给我。我想效仿他,可想不出什么值得羽生结弦渴慕的奖励。我忽有所觉,伸手指了指天边初悬的银月,脱口而出:“作为奖励,我把明月送给你。”

    我说完这话,才觉得过于耳熟,好一会儿才想起来出处,感觉耳朵烧了起来。我不知道羽生结弦晓不晓得具体含义,但我看见那双亮晶晶的眼睛在呼吸吞吐的白雾间闪动了一会儿,才弯了起来。他伸出手,趁我犹疑时捏了捏我的脸颊,然后于我的低声尖叫中朗声回答道:“好,那就这么约定了。”

    我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四合的夜色间,心想,他应该是不知道这句话……的吧?应该不是谁都像我一样,喜欢在故纸堆里翻老电影看。

    ——“男子恋慕着女子,女子也恋慕着男子,于是便连天上明月也可以赠与对方。只要以手指月,如此说道:‘可爱的人哟,我将那当空明月赠与你。’对方若应允称是,那明月就是囊中之物了。”

    这是在他成为奥运冠军前,我们最后一次相见的经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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