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令人遗憾的是,那故事和我想象得不一样。
我对体育竞技的理解无非是来自于一些《网球王子》《棒球英豪》式的热血少年漫。故事逻辑也不会更简单了,对吧?主角是个天才少年,尽管有的时候有一些小挫折,但只是帮助他练习高级招式的晋升台阶,跟修仙故事里什么八十八道天雷差不多;尽管偶尔有一些拦路虎,其实也算不上什么反派,只是让主角开阔眼界顿悟提升的强劲对手。只要主角努力赢下了比赛,对方还会来恭喜祝贺,说一些什么“未来属于你”的话,比不忍心看到自己喜欢的角色输比赛的粉丝还正义凛然——我才不会说我在幸村精市输了全国大赛的时候连哭带嚎地撒泼打滚呢。
总之,这才是我所等待的燃情故事,而非充满了职场政治和派系斗争的成人世界。
羽生不是一个擅长抱怨的人。相反,他以一种恶作剧成功似的口味,风淡云轻地讲了如何在全日锦标赛上拿到了冠军、力排众议地兑换到了通往索契的门票,而第三张门票的斗争和后续又是怎样复杂叵测——虽然他才是最不受欢迎的那一个,但好在成绩难以磨灭,并不需要担心。
但这还是让我实在过于惊讶,而且非常费解:我一直觉得体育和cs、数学都有着相似的道理:无需语言交流,技术本身就是传递信息的桥梁,而一切的好坏都有数字来说话,跑分也好、方程式和矩阵的简化求解也好,错了就是错了,强的就是更强,是没有可以用“文人相轻”“各花入各眼”来给不足找借口的机会的。于是我完全不理解为什么竞技体育奥运会是按照国别进行第一次入场券分配、而本国对于优秀选手并没有像掌上明珠那样看重。想想吧,如果我的队友跟我说能稳定带我年年在acl发两篇论文,我觉得我妈愿意立刻认这人当个干亲,辈份高一点也不是不行。
“我不明白,如果选手确实更强的话,为什么还会不开心?”
“是自——己——的选手更强,才会更好。”他耸了耸肩,好像并不是特别在意,如果他不是梗着脖子耷着唇角,可能确实有点说服力。“就像虽然都是加拿大的选手,但如果只能选一个的话,安大略和魁北克肯定会更希望这个名额是自己选手、而不是对方选手的成绩有多好吧?”
他漫不经心地提了提日本花滑从业者基本都是名古屋或者关西出身的,他与他们都不太熟。但此中含义,大凡成年人很难不理解了——简直是“我虽然是华裔但却与cbc和留学生都不太熟”的近义词,带着过于明显的感情色彩。于是我想了想,决定故意打岔讲个笑话:“虽然明白了你的意思,但魁北克可能真的不太在乎……就他们天天招工招移民的架势,能凑出来一只花滑队吗?”
我是真的以为运动员的世界是十分简单纯粹的,应该像他们的口号一样,更高更快更强。这个感受就像我当时兴冲冲地想按照个人兴趣投简历给系里的教授做科研助理,但他们后来悄悄告诉我,这个学期拿到招聘资金的教授们和负责我们招生的教授是两个派系,不可能把钱拨给我们这届学生。怎么说呢?一种兴致勃勃去了素菜馆准备感受素斋的灵魂荡涤时,发现他们只是用豆腐做一些假红烧肉招徕顾客一样索然无味甚至心有不平。但他可能已经从其中走出来了,旧事重提并不是什么快乐话题,只能引得一些无谓的牢骚。于是我便不想纠结于此、再复多谈。
他把身体往前倾了倾,皱着眉眯着眼斜睨我,片刻后缓缓把抬起的手放在了桌子上,看起来想袭击我的头发但是离得实在是有点远。谢天谢地,如果不是因为隔着桌子,我肯定难逃一劫。
我连连告饶,表示真是的听懂了,恭喜力压群芳一枝独秀的羽生选手,我非常敬佩,我相当开心,我还与有荣焉。
需要夸赞的家伙这才罢休了。
这个羽生结弦转述里非常轻描淡写的“他们不太喜欢我,不想让我得冠军,但我偏偏就赢了”的故事仍然让我兀自恼怒,像有人在我胸口吹胀了一只消不下去的气球——讲实话,其实并非全部来自于我朋友的艰难处境,而是因为这更让我想起来一些令人不快的遭遇。但这不是一个抱怨的好时间,于是我只挑了一些有趣却过于细枝末节所以没有来得及与他分享的事情,比如我最近在系统地学习日语的语法和词汇——因为按照羽生的说法,虽然他本人不在乎,但我的敬语真是太糟糕了——顺便还找了一些有趣的听力材料来练习,结果不小心把所有的“象征”听成了发音相似的“少女”,闹了个乌龙。其实相近词听错了本来不是很好笑,如果这个听力材料不是古谷彻读的《日本国宪法》、开篇第一句是“天皇是日本国的象征,是日本国民统一的象征”的话。
再次谢天谢地,他已经吃完了茶碗蒸,所以只是笑得扑倒在自己的臂弯里,顺势趴在桌子上看我用叉子分一块酥脆的猪排,所幸没有再被呛到。
羽生君兴高采烈地讲了他打算把什么节目带到冬奥会上去一试身手,还顺便讲了他是怎么在福冈比赛的间隙溜到了太宰府,还很肆无忌惮地吃了草莓大福的英勇事迹。尽管这两件事放在一起简直是天上一脚地下一脚,仿佛从英勇战士直接变成幼稚园小朋友,但我还是很捧场:“《巴黎散步道》那首solo很有名,我也很喜欢。不过我还以为你们都是用古典乐呢——以后你选古典乐的时候可以问我。”
他瞪大了眼睛,显得很惊讶:“诶?你还有这样的爱好?”
“我在高中的时候一直都是乐团的长笛声部长。”我扬了扬头,非常得意。怎样,歌单里充满了杰尼斯、akb和acg音乐的人看起来不是很像会吹长笛吗?
——我当然不会告诉他,当年四岁的我是如何被亲妈老鹰捉小鸡一样扔去了少年宫,在哭喊着自己只想学孙悟空耍金箍棒后,然后被我妈从善如流地一脚踢进了教学道具最像金箍棒的竹笛班,又是如何在凑课外活动记录时绞尽脑汁地把民乐特长活生生变成了西洋乐特长。在漫长的岁月里,“你不好好吹这可就不是一个乐器了”是我鸡飞狗跳的课余生活写照。这就是为什么他从来没发现过我很了解古典乐:生活所迫,勉强下海,确实不是发自内心的爱好,毕竟我童年时光里的乐趣是在楼下放鞭炮办红事儿的时候藏在阳台上吹《猪八戒背媳妇》,而不是高雅地坐在歌剧院里看人家的首席是怎么吹《卡门幻想曲》的。
在这顿饭接近尾声的时候,我终于因为童年旧事和羽生君带点惊奇和敬佩的眼神又真正快活了起来,把他和我的烦恼事一齐抛在了脑后,非常无畏地答应以后可以帮他做点初步的乐曲编排,还兴冲冲地教他到了索契要如何应付采访:“不知道怎么回应你就讲ohing。听不懂你就说goodquestion,pardon?反复三次他肯定不再问了。”我压箱底的一些糊弄学一级小技巧。
羽生同学过于认真地点了点头,就差拿个本子记下来了。之所以没有,是因为他打算掏手机记的时候,我正在叮嘱他出去了千万不要说英语是我教的,毕竟加拿大丢不起这个人,中国也丢不起这个人……然后羽生君的眼神立刻变得犀利了起来。
但不如意事常□□。我偶尔回想时,总纠结于那天后来发生的到底算是一件好事呢,还是一件坏事呢?这实在是说不清理不明,因为我和羽生结弦有着截然不同的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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