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而言之,一切的误解都消除于我所说的“猪排饭事件”发生前后。也许不能说是误解,只是我更全面地了解了羽生。
那一天,我正在panerabread买沙拉——这家卖沙拉披萨三明治的典型美式休闲餐厅一举打破了我几乎只吃东亚菜的习惯,最近成为了我的新宠。倒也不是因为特别好吃或者我变了胃口,主要他们经常打折,买三送一、买礼品卡返现,运气好的时候还能拿到一刀买到全天餐食的好特价。
薅羊毛大师不免将这桩乐事奔走相告到处传播。我觉得羽生君应该不至于像我这样在乎这点折扣,但忍不住向他炫耀我持家有道的生活方式和白嫖来的胜利果实。奇怪的是,自从我告诉他这件事以后,居然有时也能在这里碰到他。
于是我看见门上张贴的圣诞新品菜单时,随手拍给他:“fyi。”
——foryourinfortion,一个最近被羽生君学会了的缩写,全靠我寓教于乐。
我对着那张宣传画上的圣诞树,想了想又补了一句:“今年圣诞你有什么安排吗?”
我在学校里的朋友多是有家人在这里的华裔新移民,或者干脆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因此于我来说,圣诞节真不是个容易过的节日。公共假期让我充满了上街走走的欲望,但浓烈的节日气氛总是提醒我与此地隔阂深重、无枝可依。行人们像乳鸟投林飞一样奔向自己的巢穴,但我即便是站在原地晃神个半小时也不耽误什么事情,似失巢已久了。随便落在别人家里也是可以的,但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因为主动问起能不能参加圣诞派对的话容易被反问为什么不与某某同往,是关系不好了吗?或者被抱歉地告知今年没有朋友间的派对因为自己打算阖家团聚,诶难道是没有家人在此吗?
于是泰半时间,我选择自己过节。唯一的好处是在我烤私人秘制的“圣诞火鱼”时,可以随心所欲地加入各种各样致死量的香辛料、而不需要考虑别人的忌口——总之贸然加入庆祝只会平添尴尬。
但对羽生君我便没有这样的负担。我晓得日本人对于圣诞节没有这么沉重的感情,而且即便他拒绝我,这也没什么好尴尬的。人之间的关系就是这么微妙,有时社会距离远一些,反而更容易无拘无束地自由表达。学术地讲,这叫我们没有被嵌入在同一个社交网络里,所以没有那么多义务和束缚。
但我不想这么讲。因为羽生君就是羽生君,是我想无所顾忌地对话而不牵挂那些烦恼时,我心里这块繁华而空旷的土地上的唯二异乡客、一等漂泊人,而不是我在社交网络里随便搜索之后找到的一个时差相同、没有什么共同好友的“微弱联系关系”拴住的另一端。
他信息回得很慢,以至于我都快吃完整碗鸡肉沙拉了:“抱歉,圣诞节的时候应该已经在日本准备比赛了。元日之后会回多伦多,或者可以在封闭训练前见一下。”
我咬着叉子敲手机:“封闭训练?”
这次回信倒是很快:“嗯,可能要为去索契做准备。”
我不小心咬断了叉子的一根齿。
……我虽然是个体育盲,但这不代表我什么都不知道。我甚至还特意学过几个球队的名字来应付聊天,你知道的,就是没法在课堂上学的slltalk。所以我既知道芝加哥白袜队,也知道索契要办这一届冬奥会。
把一个绝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放在花滑上的运动员和冬奥会举办城市放在一起,我的逻辑不允许我不打开搜索引擎确认一下我的猜测。
几秒钟之后,我看着在自己百科页面上微笑挥手的羽生君照片,突然觉得羞愧极了——我确然知道他是有相当水平的运动员,但没有真切地把他和奥运会联系起来。你瞧,他也只是会和我打打游戏聊聊天,偶尔吃吃饭顺便蹭个车的朋友,谁会把这么近的人和那么遥远的事儿想到一起,谁又会没事在网上搜索朋友的名字呢?好吧,我确实会,但一般都是在github、在linkedin,或者在学校官网的系统里。
我突然理解他为什么说很多人不喜欢他了……你看,如果你的对手只是力压关东、或者在东亚地区数一数二,那你还能心平气和地安慰自己,人外有人天外有天,早晚会有更强的人替你出这口气。
……但如果这人自己就是世界前几名呢?
那这可太恨人了,是吧。我猜记者采访的时候第二个问题永远是“那你怎么看羽生结弦选手的表现?”
我甚至稍微有点同情他们了。
我同情他们的方式也很简单:“那么加油!你一定是最棒的。”
两周之后,羽生结弦带着一块大奖赛金牌回到了多伦多。感谢我酷爱f1比赛还天南海北给我带过各种冰箱贴的学姐,我还是知道这是世界级的高级赛事。他还不知道我现在已经进化了,变成了一个具有一定体育知识素养的阿宅了。他不动声色地提出想吃猪排饭。等我点好了单把菜单递给他的时候,他却只对服务生说再追加一客茶碗蒸。于是我一瞬间就明了了——
这家伙果然没有改掉挑食的毛病,只是在暗暗地炫耀。
我当然看过描述过为了赢比赛一定要吃猪排饭的拳击手的《深夜食堂》,我也看到了他的最新战绩速报,但我更想知道他打算怎么炫耀成绩的。果然如我所料,我甚至才意识到年初的那份报纸不是随便出现在给我的手信里的。
可恶,中计了。
我故意顺着他的方向问:“你不吃猪排饭的吗?那为什么说要来?”
他的嘴角微微上扬了一下,装得很轻松洒脱地说:“保险起见,我不能吃猪肉——不过有的时候还是需要一点仪式感,所以拜托你了嘛。”
我点了点头,在他隐隐透着期待的目光里板着脸说:“我知道的,猪排饭在日剧里也经常出现——你是不是被警察抓走了?”
他果然被茶碗蒸呛到了。
“不是这样,不是刑侦剧——”他试图解释。但我大笑起来,摇了摇手打断他,“我知道的哟。恭喜了,羽生冠军——这个给你。”
我把一对金红配色的毛线手套放在他面前。是勇往直前的格兰芬多色、是他喜欢的小熊的配色,还是冠军的颜色。显然,看日剧除了对我的日语大有裨益,和我的打毛线功力也显著正相关。
“怎么样,不错吧?在索契要好好加油喔。”
“诶?”他看起来比我还吃惊,仿佛我才是得了世界冠军还给他带了礼物的那一个,又好像我说的是“我把金牌从俄罗斯人那里偷回来了,你可藏好咯。”
“我开始看体育新闻了——吃惊吧?我的一小步,人类的一大步。”我咯咯笑了起来,“忍了这么久才炫耀出来,很难受吧?”
他装模作样地撇了撇嘴,掩饰不住的神采飞扬,“早知道这样就不说吃什么猪排饭了!”他往后一仰,把重心搁在椅背上,大声叹气地开始耍赖皮,“我明明记得有人说要请客吃寿喜烧的。”
我不理会他,反过来伸出手,“那么给我的手信呢?”
冠军不情不愿地哼了一声,从口袋里取出了一个小口袋,“看在你确实好好学习了的份上。”
是太宰府天满宫的学业御守。
于是我忍不住微笑起来。
我在2011年的夏天第一次去日本旅游,是为了看兰寿富的舞台,也是为了在申请季开始之前最后的放肆一次。然而这样的事情很难不时时挂怀,于是我特意跑到大阪天满宫里诚心拜了拜,但在京都时却只来得及在城东徘徊,没有时间去近郊的北野天满宫了。这件事让我份外遗憾,以致于后来我一直隐约怀疑,没能拿到美国学校的奖学金是因为当时不够诚挚,因此和羽生说过早知道这样当初说什么也得把那两家总本社天满宫拜一拜——太宰府的或许远了点,过京都不入北野,果然被天满宫主祀的学业之神讨厌了!
——我倒也不是特别相信宗教,不过这件事只有两个解释,因为没有去认真拜谒神社所以运气很差,或者是因为我太菜了所以理所当然地拜于下风。想也知道还是选前者比较好,对吧?
“托它的福,下次一定能去到最想去的学校的。”我摇了摇御守,把它挂在了钥匙上,从善如流地给他表演的舞台:“冠军先生,给我讲一讲比赛的事情吧——我现在充满了求知欲。”
好胜要强的羽生君对自己的游戏记录如数家珍,讲起来他的耳机收藏时比我谈装台式机还要热忱,活像个高端商场的电子专柜推销员。我很难不发现,他爱死了别人听他讲自己的想法和成就,适时地提供掌声或赞叹就更是一流观众了。
果然。诸位,我敢发誓,这一刻世界上不会有比我更了解索契冬奥会男子花样滑冰角逐赛的外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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