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普通朋友,在刚刚结束长途旅行的友人家里停留太久就有点失礼了。但现在的情形下,如果早早离开反倒才奇怪吧——谁会在久别重逢后、刚刚告白成功时就光速撤离呢?那可真是爱情消防员了。

    于是我干脆坐在地毯上,听他讲这半年惊心动魄的那些故事:不止一场的比赛、其间或惊险或畅快的赛事经历、作为回报无上的荣光时刻,以及一些令人快乐小事情——比如有机会和喜欢的艺人在休息室相遇问候、甚至交换了联系方式什么的。

    我趁机提醒:“然后你还顺便骗了樱井翔一通,真是好大胆。”

    羽生结弦清了清嗓子,做出一副正经的模样:“你看,现在就不算欺骗樱井桑了吧。”

    我故作骄矜地点了点头,“所以你要好好感谢我,这恰恰也是一顿烤肉能解决的——现在你欠我两顿牛角了。”

    他夸张地做了个鬼脸:“你最喜欢牛角了,但这里又没有什么好肉。哎,你真应该去仙台,我们本地的牛舌值得特意一试。”

    我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第一,这里是北美,除了得克萨斯烤肉,还找到日式店就不错了。第二,我记得以前好像给你讲过我为什么不吃牛舌的故事……”

    这真是个羞耻的故事。我是个狂热的烤肉爱好者,结果在一个闺蜜跟我形容她和男友亲热的经历后彻底把牛舌踢出了菜单——她用这玩意儿形容自己法式长吻的体验。我当时在听到仙台特产是牛舌之后没憋住笑,被他追问了好几回才忍不住把真相告诉他。

    他愣了一下,好像也想起来了,接着捂住了脸,在手掌里哧哧地低笑了起来,然后开始转移话题,打开了箱子给我看他为新赛季做的准备。他絮絮叨叨地像介绍老朋友一样开始挨个点名,讲他想换个什么鞋什么刀、在日本又和设计师见了几次新做了一版什么样的衣服、本地的俱乐部又给他准备了什么样的衣服和编排。

    “我过几天打算上冰试的就是这个。编舞还在准备,但我把衣服带过来了。”他指着其中一件给我看,像任何时候谈起花滑时一样的神采飞扬,让人看了就欢喜,“这个就取材于我最喜欢的一部作品,绝对没人表演过。”

    我顺势伸手去把那件白底带珠绣的演出服拿过来展开,准备一会儿也帮他挂起来,但总觉得这个板式在哪里似乎见过,有一种微妙的既视感。

    他说完这些创意灵感,忽然又有点害羞了似的飞快补了一句:“而且可能你不知道,‘我把明月送给你’在那部作品里就是用来形容男女恋情的话哟——”

    “诶?”灵光惊鸿似的乍现了。我不由得瞳孔地震,情不自禁地问他:“名字就是……世界上最短的咒?”

    “诶?”

    我们面面相觑,脸上应该写满了相同的惊讶。

    好一会儿他才有点结巴地问我:“原来中国人也看《阴阳师》吗?呃,我是说,这个系列有点老了,就连我的同学们都没怎么看过……周围人里好像只有我姐姐买过文库版的原作。”

    我慢慢地点了点头:“实话实说,这不仅是我看过的第一部日本电影,也是我这辈子看过的唯一和恐怖片沾边的作品……我以为除了我没人看过呢。”

    而且我还有句不会说的实话:我当年确实也是因为分外喜欢那句台词才反复背诵过,导致后来会脱口而出的。

    我难以表述这份情感的奇妙之处。我十来岁的时候,还将将读初中的预备班。那时我刚到上海,同班的同学们都是同一个小学升上来的——当然了,除了我。只有我不仅是外来客还是外地人,于是习惯有事没事扎进图书馆里淘故纸堆,毕竟这是个没有朋友相伴也能玩得尽兴的消遣。因此那图书馆有趣的书都被我看了个遍,时至今日印象最深的不外乎梦枕貘的《阴阳师》,开篇以玄象琵琶为鬼所盗之事,论起了“什么是咒”。后来想想,那可能是我天然而朴素地离哲学思考最近的一次,即便是其后再读《苏菲的世界》或者正经哲学著作也没有那么震惊——我是个彻头彻尾的实用主义者,对玄思没什么兴趣。

    但人类智慧之火的洞见和玄妙精巧的异域文化无疑是吸引人的,于是我就一头扎了进去。那时这套书只有台版翻译,而我又不懂怎么能买到进口书,于是只能花两块钱请路边电子店老板给我下了全部的资源,深夜藏在被子里用电子词典一行行地读完了全篇。我并非少读书籍,相反还是个二年级就抱着大部头夸夸其谈、享受被人赞叹天生聪慧的狡猾小孩,但确实还是第一次这么直观地感受到,原来外国也有古人、也有传说和异事。

    但这本书影响我最深的在其他方面:我在那不久之后就拥有电脑,学会用了搜索引擎,于是世界一下就变得广阔了起来。我想找找这套丛书有没有后续,但无意间发现了电影——然后我知道了野村万斋、知道了原来日本不光有动画片,也还有自己的电视剧和电影,随后这也成了我十几年来唯一孜孜不倦的乐趣。现在想想,也许是我自我保护的一种手段:喜欢的东西越小众越好,因为我和你们没有什么共同兴趣,所以我才不愿意和你们玩耍,而非我不能融入其中。

    从此以后,除了动画漫画,我所有的兴趣几乎都能追溯到这部书上。因为喜欢它,我才知道了野村万斋,而因为喜欢野村,我才开始看起了日剧、从而喜欢上了各路偶像俳优。说来好笑,甚至就连我听国语古风音乐,也是因为我搜索安倍晴明时,被相关词条推荐了《河图》,然后顺手看了同名词条,从此一发不可收拾……我现在还记得曾经一个人跑到淮海中路、试图从图书馆借传说中安倍晴明所著的《占事略决》,结果被管理员阿姨一脸迷惑地打发走了,回家之后愤怒地假装自己是源博雅,悲愤地怒吹笛子好几天,结果无人发觉。

    而我从未在任何其他人的口中听过这本对我影响巨大的作品,我提起安倍晴明时,他们只会问我,那时安倍晋三的亲戚吗,或者是不是把安培打错了。这部作品太冷门、也太老了,我高中时的日本同学也没有看过,只是说“哦原来你喜欢这个啊,我有个亲戚倒是住得离晴明神社很近呢。”

    我知道这部作品当然不止有我一人喜欢,但这种感觉真的很奇妙——我们分别地、在对方不知晓的地方,因为各自不同的原因爱上了同样的作品,就像我们生长在世界不同的角落、截然不同的家庭里,微妙地走进了相同的境遇,然后向对方生出了同样的感情。

    我不知道他怎样想,但于我,在某种意义上,这广大世界里只有这一个人我可以无所顾忌地对话而不牵挂一切烦恼、只这一个声音用我所熟悉的语言与我交换着相通的愁思情致,于是一见他我便心生欢喜。

    不愧疚地说,这让我不由自主地和天鹅公主有了灵魂交集——这束月光照见我的时候,我才能变回本相、用喉咙发出真正期待的声音。

    冷不防地,他忽然问我:“所以你当时就是在告白吗?我猜了好几天你到底懂不懂这句话什么意思呢。你看,这么说来我果然是没有骗樱井桑的嘛——”

    知道归知道,但有的东西我还是得郑重申明一下的:“我只是喜欢引用我知道的台词说话……我连关实验室的灯都要说一句lus!”我才没有在奇怪的时间用奇怪的方式表白,这件事必须说清楚——只是电视爱好者的说外语的习惯罢了。在我看南部片上瘾的时候,说英语都带得克萨斯口音。

    “好孩子。”他笑眯眯地伸手揉乱了我的头发,“我当然知道这件事啊。但一定是太喜欢我了才会想到这句话、想这么说的吧,明明是知道含义的呢——”

    我大为冤枉:“我可是个外国人——我不懂什么日语!你再不停下来,我真的会开始假装不会讲日语哦——我会每句话都用广告语回答你的!”

    他笑得瘫坐在地上,看起来要喘不过气来了,举手投降,一双眼睛被笑出来的泪花衬得亮晶晶的:“好吧,好吧,是我骗了你的樱井桑,那就让我把签名退回去吧。”

    “non-refundable!”我把那块签名板推远了,“好好背单词吧。记得吗,我教过你网购的时候可得留神这个字儿。我们家就这规矩!售票处在这里,退票服务中心在阿富汗。”

    一通笑闹下来,我们的裤脚无意间交叠在了一起。于是他挪了挪脚,轻轻踢了踢我的脚背,又低低笑了起来,“那好吧,原来阿富汗人也能看懂《阴阳师》的呀——”他眨了眨眼睛,问我,“这个改编会是个好主意吗?我打算用梅林茂的作曲做配乐,你觉得欧美人也能懂吗?”

    我大笑起来:“他们怎么会懂啊!中国就是唐装和熊猫,日本就是武士、和服与忍者,知道这些就已经算是东亚文化爱好者了。你要让他们明白笛声其实代表源博雅吗?我才不相信他们的文化水平呢,但你——我是相信你绝对会让他们看到这些的,让他们明白这世界上还有太多值得被看到的东西啦。”

    我对竹笛的热爱确实有限,其实也不讨厌长笛。但不得不转而吹奏长笛时,心里还是很难不恼火的——难道是我的爱好发生了转移吗?只是因为他们更承认熟悉的乐器、熟悉的比赛和演出经验啊。

    可是为什么呢?

    我没什么才华或热情去把这些东西发扬光大,但我想有的人一定可以,比如说——

    我把目光投向羽生。他正在那件演出服挂在衣架上,举着衣架端详了好一会儿,然后感应到了目光一般扭过脸来问我:“所以说?”

    我故意沉声粗着嗓子,像电影里伊藤英明那样充满信心和期望地大声道:“行こう、晴明!”

    在电影里,首屈一指的阴阳师安倍晴明要叩开天门到天户岩进行神祷,那并非凡人可踏足之地,但源博雅却执意同行,便与他这样决然不畏生死地讲,走吧,朋友!我当然无论如何并不是打算踏足冰场,只是觉得此时这个梗真是应时应景、对面的人又知情知趣,再合适不过了。

    他真的能成功地做出这个节目吗?这节目对他来说真的有很大价值吗?我完全不懂,也完全猜不到。但我想除了他,我是最期待这个表演的人了——这个演出的内容、这个表演者,都对我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

    但意想不到的是,这句话在接下来的四年里,居然成为了我们之间的默契暗语。后来再回想时,我已经算不清在皮尔逊机场的停车场里对他说过多少次这句话、又换来多少个踏上征程前的拥抱了。

    他永远信誓旦旦、坚定地用同一句话回答我:“さぁ、行こう。”

    然后就消失在人群、消失在安检里,踏上了前往天户岩的跋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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