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四下无人,又倚老卖老得刁难她捶腿奉茶,燃香打扇,本想好好羞训她一回,哪知娇花书得少,更不识世故,竭尽伺候,不觉刁难。
懵圈地一会儿溅了茶,一会儿拿歪了扇,一会弄散了香,三言两语间还厚着脸皮,跟老人家攀聊,将王侯平日所举尽数相吐,埋汰他的不是。
“你说前庭丫鬟婆子都不识你,可当真?”
她自幼丧母,在府里也没个可心的长辈可闲话家常,捶着腿,尽一股脑得将平日怨气都说了。
“如何不当真,姑母可要为我做主。”
待到饷午,将人引回了慈寿宫。
顶着烈日暴晒了一上午,知绾有些迷迷糊糊,说得口干舌燥。
“可会下棋?”太后不动声色,从匣捡了一得心的靛青玉磙,往面上顺着肌理方向推展。招来宫婢往案上摆了棋盘,问。
知绾恭顺的垂首,眼下冠上钗佩压得她暗喘难当,日晒了几个时辰,未及撑伞打扇,伺候一下午,见老人家也不与她亲近,这才后知后觉地来了拘谨,连水都不敢喝。
螓首泌了细汗来,纤指绕了绢帕轻拭,生怕做了什么错处,让长辈厌了去。
“略懂皮毛。”她本不喜弄墨附雅,就是幼时娘亲在的时手把手的教过些。
“陪哀家下两盘。”
话毕,老者辞了众婢,咐人阖了门。竟压着她下起棋来,棋布错峙,不过数盏茶,美人输得丢盔卸甲,燥得颊热。
“听闻淮南王府,尚虚中馈?”
为妻半载,确不曾主理过家中事宜,供膳人事,衍嗣绵延一窍不知。
“…”知绾宛若被先生查抄了课业的学子,虚得不敢应答。
太后却没有要恼她的意思,只继续落子说着体己话。
“你是心善的孩子,哀家喜。今个把你留下,姑母就是有话要教你,你可愿意听训?”
她虽出生公卿,却年幼丧母,续弦后母阳奉阴违,并不好好训教她大家之道,任其靡奢,娇柔,做些承欢之色,有意将她训坏。
崧儿自小奉洁守律,落笔成章,与她成婚半载,却未曾用心教导,将她藏在府中,亦不托付中馈,反倒溺养靡费她。
“知绾…愿意听训…”美人含了泪来。
老者从案上取备用新帕来,语重心长“拭尽,哀家的皇后,不曾这般。”
美人乖巧的点头。接过新帕,慢条斯理地掖揩着泪,以帕遮着,红着鼻头瞥过脸,醒了醒清涕,继续听她道
“可有读过《礼记中庸》?”
她摇头。
“《周礼春秋》”
“读过一些,但是都不熟。”知绾据实以报。
老者以指揉了揉头面眉梢后一横指凹处,叹道
“那平日里,王妃读些什么?”
“话本……戏册…”
里面无非是些逾矩礼教的男女情,爱,或是…讨宠曲媚的旁门手段,旧时娇闺,用以解闷调趣的杂书。
“那你可想,生生世世做淮南王妃,与他死生同衾。”
得了这样的愚媳,若当真入椁同葬,千年万年,嫡妹九泉之下,难以息安。
“……”知绾重重点了头,不再做嘤啼之色。
大郢丧葬旧礼,非正妻不可同穴共衾,
既是同拜了天地,就理当世世轮回,予他为妻。
“那你听好了,身为女子,若是楚楚柔冶,固然惹人爱怜,却不得长久,依色侍人,色衰爱驰,爱驰而恩绝。若你成日草包,遇事嘤啼,无事做些娇弱媚态,就白瞎了诰命霞披。
为妻者,理当从德顺理,内修于心,外修于行。先做自己,他才会爱你,重你。”
娇柔这身诰命,是依祖律封赠,授文书敕牒的的制诰,是皇帝嘉勉淮南王退击突厥,远征百越所得,怎可如此乱来。
若她成日以逢迎曲媚示人,又如何为天下万妇表率,何以服众。
“哀家虽不知,崧儿究竟做何打算,但是,你,亦要为自己打算。你那嘴甜心苦的后母将你废养成这般,却将自己的女儿教习的知书达理,你可知这其间龊思?”
“知绾不知…”
她句句掷地有声,剜着她的心。
幼时,她总是早早地在府中放鸢玩乐,只知苑日夜困束闺中寒窗映雪,那时她只当这新来娘娘,怕了她这个娇蛮小姐,不忍苛待,尽数宠得她。
平日里亦只放些皮毛戏本画册给她,告诉她,女子无才便是德,懂些男女情,事便好。
而她的女儿,珠算,绣绘,琴棋,无不精通。而今想来,她在袖中痛掐了自己,怒其不争。
“你是有造化的,遇到崧儿,这本是良配,今日哀家诏你,本是想闲话家常,却不曾想,他是这般溺养着你。
你方才自己说,偌大的淮南王府,百余婢仆,不识主母,不付中馈,不知他平日所迹,不解他往日旧喜,只拿钱银,将你豢养在一方之间,你说,你的王夫想要做甚?”
王侯做事有违常理,她亦当规训。婚姻不同其他,岂容儿戏。老者捻了云子来,举棋若定。
“不带你来见哀家,宫宴朝筵,一律替你推辞,你说他意欲何为,是豢妾,还是娶妻?”
她自诩教严,纵是贵胄皇孙,也不可倒了伦理,
知绾噗通跪下磕头,
“姑母救我!”
“好孩子,人说浮生如梦,这深宫内院,太多得尔虞我诈,姑母亦斗了一辈子,心思比不得旁人。我虽偏私崧儿,也喜你醇善,诵经礼佛多了,见不得谁家清白姑娘这般糟蹋,这才多了嘴。
这里太闷了,倘若你真听训,就日日昏定晨省,来这慈寿宫予哀家作陪,作为补偿,哀家亦可训你读书研棋。”
说吧,她又落一子隐晦道
“这棋,崧儿自小下得甚好。成婚半载,若是他没来找你下过,便是在外面与人下了。”
·
清漪园里
绿荫掩映,层楼叠榭间,宫婢内宦远远打扇立侍,骄阳漫步,又于檐亭内奉取铜炉来,置入窖冰以驱热气。
丝丝缕缕的凉烟氤氲,葱郁间蝉音浅吟,不过春旬,却沁了夏意。
亭间,或坐或倚,或嗔或静,红男绿女几人,对立而视。
“输了。”
谢崧身着绛紫九蟒朝服,清冷倨傲,屏气凝息,以指拈了云子来,长睫投下阴翳,阖眼间,落定盒中。
“可服气?”
拆她星位不成,痛失中腹,棋到中盘,亦不必收官。
素衫美人绾束着实兴蝉鬓,双颊处饶有心思的以金箔点妆,手挼纨扇,又以掌托腮,螺黛秀眸,颦笑间锁着眼前王侯,等着替她收子。
“服。”
王侯依循旧规,纡尊挽袖替好友收子,骨指刚拨了几粒白棋,美人便收了纨扇,眸里衔光,帮着捡起来。
许是输得没脸,亦或是被盯着燥慌,他起身行至炉旁,避了避,若无其事地以指逗着寒烟驱热。
荒废多年,果真生疏。
“韵姐姐赢得解气!”
身着宫装的少女从骊韵身后扑了上来,乐得上蹿下跳,恨不得在这深宫内院大肆宣呵,王侯落败。解了旧怨。
凤眸男子不知从何端了盏祛火清茶来,递给归宁打趣道
“公主快别喊了?堂堂淮南王惧内污名,今日怕已传遍宫闱大内,您若再这般大肆宣扬他输棋,他是真没脸在这混。”
谢崧回身,愠色以怒。细看之下,颊边隐隐竟有了一指大小的青紫淤斑。
说起王兄娇妻,她虽有不忿,不过上回被暗里教训了一番收敛许多。想到王侯护妻,总不该再惹事端,归宁避道
“你怕讨打、再多说一句,他必顾不得旧时情谊,带着百万虎卉踏平你府邸。”
小丫头吓他。
在这燕京帝都,谁不知道太尉家的二公子枉自风流,平日里口无遮拦,没个臣下的规矩,昨夜之事推波助澜,必跟他脱不了干系。
“那公主殿下可要疼我,毕竟臣下可是您钦点的驸马爷。”
“谁钦点你,谁疼你?堂堂大男人,莫要不知羞!要是坏了本公主在外闺名,撕了你这嘴。”
她刚及笄,正是少女怀春的时候,听不得旧友半点玩笑,少年是混世风流惯了,若不是从小玩到大的情谊,必要上前折了他的腿。
明明虚长几岁,亦是没个正经地出门寻乐,在燕京里名声败得,拍马迎赶都不及。
“豢养面首哪还要闺名?”凤眸男子待她饮毕,自收了茶盏。
明明是各自风流的冤家,从小到大,却不敢有过半分僭越,她养她的面首,他寻他的风月,清白得不沾半分旖思。
“怎么?我大郢有万国来朝之仪,海纳百川,民风极盛,对女子亦是开放公平,你莫要拿南朝的那套裹脚布来缚我。”少女拿话呛堵他。
不过几句,两人便撕打追逐起来,言语间,更是互相诋毁谩骂,谢崧瞧这天色,估摸着时辰,打断道
“姑母可还在慈寿宫?”他该去接娇花。
“老祖宗在的,王兄可是要去请安?”
她本就不是那人嫡亲的孩子,若论其血统,更不如眼前人亲近。
“是。”
眼下缂绣金丝,九蟒珠缀,是拘谨了些,须该寻个日子换身亲近的,在她跟前尽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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