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

    她燥的慌,忙作揖,乖巧的低着头,宛若昨夜在庭上悍飙的另有其人。

    “言多必失。入了宫,少说话就是了。”

    不知为何,谢崧竟想起紫红墙绿瓦里的鸾后帝妃,在那暗无天日的宫闱内苑,终其一生的尔虞我诈。

    那里腐朽荒寂的如滩深不见底的死水,乍然的,把他的娇花投掷进去,想必有趣。

    “走吧。”男人不言其他。撩袍进了车辇。

    知绾紧跟其后,车辇上,谢崧闭目假寐,养神绪思。美人正襟危坐,正着冠,再累也不敢左右晃动。焦灼不安地抠动指上玉戒。

    肚子咕噜咕噜,才矮了脖,委屈得小声道

    “殿下可用过早膳?”

    “不曾。”谢崧这才慢慢睁眼,细瞧眼前娇妻。

    她一改往日扶柳旧束,裁云镂月的繁复宫装,革带佩绶,眉柳轻蹙,眼尾含怨带羞,明明是没长开的娇柔,却架上了一身威仪。

    人说美人从娇,鉴久了亦会腻味,这身矜贵正好,衬得她,丰韵质佳。

    不丑。

    他心满意足地阖上眼。

    “爷,妾身饿了。”在辇中,知绾娇得,纤手探到他宽袖下,揪着他的大掌,为他揉捏按摩骨指。

    她今日乖觉地腻人。

    “姑母在慈寿宫,备了早膳。”谢崧答复她。美人十指芊芊,嫩如柔荑,蹭磨着他颇为舒坦。

    她闻言,紧张得心跳如雷,耳边也不知是不是灌了风,轰隆作响,犟着秀颈,倒吸凉气,低声道

    “那你呢?”

    “下了政自有去处。”

    知绾吓得哆嗦,顾不得其他就要把头埋进那人怀里嗔娇,男人却眼疾手快的,以指抵了她螓首道

    “随云髻难梳,莫弄乱了。”

    “我怕。”她嘤嘤啼啼。

    现在装模作样,昨夜不是当着满朝贵子的面,叱骂直呼他名讳。

    嚣张跋扈的上了天,还呵得要从妓卖身。而今怕早已满城风雨了。

    谢崧已然幸灾乐祸。

    二人随辇进了宫城西门,知绾虚勾了帘帐,见太和殿前青砖檐瓦,熙熙攘攘的来了十数个步行的僚官,

    或着仙鹤朝褂,或麒麟,或孔雀,或绯,或墨,一派清和,文官武将相互作揖问好。

    淮南王的车辇得特许,可随辇进宫,随驾佩玲,迎风琤琤作响,远远得,就见几位同僚下首伫立作揖。

    谢崧自理了紫绛蟒袍,撩袍下辇。随辇又行了许久,驾车的宫奴,挟领太后诏懿,绕了小半个时辰才停了下来。

    “娘娘,到了慈寿宫了。”

    他的嗓子捏着气,猫着腰,掀了帘,取了杌扎来,垫在车下毕恭毕敬地恭请她下辇。

    美人深吸口气,珠履刚点地,眼前十数宫婢老嬷齐齐屈膝跪迎道,

    “奴婢恭迎淮南王妃。”

    禁宫里的宫婢下人果真比外府的更为规矩,眼前十数人衣着依品阶各呈浅绿,深绿,老绿,袖口皆绣素色花样,发髻用钗无不规矩。

    知绾打眼瞧去,此间葱蔚洇润,亭台水榭,错落有致。她深吸口气,正了正声道

    “免礼。”

    话毕,为首得老嬷上前,自搀了她来,疏导道

    “娘娘饿了吧,老祖宗已经在慈寿宫久侯多时了,主子们都等着共膳呢。”

    素闻太后懿恭至德,在这紫禁宫宅,她更喜欢别人唤她老祖宗。知绾循规蹈矩的不敢多话,只由着那嬷将她引至内院。

    又听她道

    “老祖宗啊,在众多宗族皇亲里,是最疼咱家殿下的,

    小时候养在身边,寸步不离,既是殿下姑母亦是姨母,是亲上加亲的皇室宗亲,故私底下比寻常母子更为亲厚。

    早间里,她还因此事特唤老奴,有意交代,嘱咐娘娘万万不可对她拘礼,只当家常便饭就是了。”

    “嬷嬷说得是,知绾记下来。”

    她一路口若悬河的说了那么多,美人理当承情,只是不知依着戏本里的话回对与不对。她稳稳心神,果真被迎进一偏殿里。

    殿外晨曦乍起,昏黄的微光,穿过窗柩,在这膳殿落落了一地初暖。

    “这就是知绾吧,来,到姑母身边来。”

    美人乍眼一瞧,好家伙,这殿内,竟比邻而坐了十数宫妃,或艳或柔,或媚或秀。年纪最大的不过花信,最小的才及金钗。

    她像那么大的时候,尚在侯府里承欢膝下,成日忙着逗鱼放鸢,哪空守这些虚礼,更未曾想过婚嫁。

    想到昨夜道貌岸然的上位者,暗呸咒骂,简直是衣冠禽兽。

    为首的老者鹤发慈颜,盛装而扮。皇后宫妃更是珠翠罗绮而坐。

    旧闻淮南王妃,瑰姿艳逸,是这燕京蚀骨销金的娇媚佳人,更得铁血王侯,屈尊降贵百万聘仪以求,

    更胆敢于人前,恃宠而骄,蛮横掌掴其夫?妒悍的前所未有。

    今日倒要瞧瞧是什么了不得的美人。

    静候了半柱香,果真见嬷嬷领了个颈带点翠璎珞,身佩革带佩绶的绛紫佳人款款而来。

    来人微肿得眼睑,脸露倦容,清瘦得身子驾着这宫装,虽难掩姿美,却略显老态,美则美矣,恐难担艳名。

    梅妃先是不忿,就这等容色,怎敢妄称宠冠燕京,竟值得他缱绻多时,两情相欢?

    淮南王姿美,比少帝有过之而无不及,依她所见,必是盲瞎了眼。才找个这般讨债的冤家。

    知绾吞咽口水,未免困顿,于宽袖中暗掐了自己。众目睽睽下,往膳殿老者那去,福了福,谒拜道

    “知绾见过姑母。”

    “好,好,你这孩子识礼,坐到这来,让姑母好好看看。”

    人说耄耋古稀,她年岁算不得大,登后拜凤,在这腥风血雨的后宫几十载,耗尽心力,这才知命鹤白。

    老者慈眉又带着威仪,将她招至左下首落座。不过一人的距离,借着旭光将她瞧个仔细。左右看了会,又落了句

    “是个好模样。”不重不轻的。

    老祖宗这句话却把座下的十数嫔妃给逗乐了,性狂得只管掩帕无声勾笑,素谨的低了头硬憋着,

    知绾不明所以的分席而坐。

    席上早膳摆得简单,宫墙内倡俭,总得不过笼蒸,红酥,剔蟹细碎卷,羊奶豆汁,蜜茶。五六种小碟样式。

    美人肚子饿得慌,得了令,便自顾自的吃了起来,旧时在侯府,哥哥的妻妾也多,成日鸡飞狗跳,乌烟瘴气的,好在她本是公侯嫡女,各自分院而居,各不相连。

    即便是偶然在后院碰到,也无不毕恭毕敬,无人敢拿她怎样,后妈虽嘴甜心苦,占着哥哥爹爹的娇宠,平日亦不敢过肆嚣张,只是放任自流,不教不训,吃穿用度未曾短缺。

    而今众妃嫔济济一堂,知绾瞧着也渗的慌,并不知她们在打什么哑语。

    “半年前,崧儿大婚,赶巧哀家远在千里外嵩山奉香,不得商量。他自小就有主意,跟皇帝这么一合计,竟匆遽地就成了婚。”

    老者说着话,中途执了箸,往碟中挑了个碎末来,唤了人来领罚,急促地打发退下。又继续道

    “崧儿是嫡亲的皇戚,也是大郢的肱骨重臣,不比他姓王侯,占得是旧族氏威。哀家本想,在朝中贵女中挑个最好配他,可曾想他属意你。”

    老祖宗的话意犹未尽,拿绢拭了嘴,瞧着下首僵硬的美人,有意不说,惹她遐思。

    她本不是个多事的主,只是眼前侄媳太过蛮横无理,不过雅聚寻酒,竟敢撒泼打混得满城风雨,掌掴王侯,骄妒得都传进她耳里。

    不要说是皇亲世族,饶是商贾旧户,也容不得这样目无尊卑的主母。嫡妹早逝,只余这一息遗孤,护佑了十数年,没道理到头来,让这黄毛丫头欺了去。

    “皇后,叫内务府把哀家的凝肤膏取来,给王妃带着回去,崧儿自小没挨过打,哪禁得人碰。”

    太后刚提一嘴,右下首的凤后敬慎的称是,并着人差使去办。

    瞧她恭谨奉事,温婉娴淑的样子,不过虚长自己几岁,举止言行竟是滴水不漏。

    知绾被训得泪眼婆娑,众嫔只暗着看她笑话,挑了几筷,就没了胃口,筵席上听着众话陪着笑,平白端坐了大半个时辰,整个人昏昏沉沉的。

    众人膳闭,这才来了十数个太监宫婢屈身将膳食拾退。美人怯弱的不知何时才能离开,乖觉得跟着老者众妃进了御苑散着步。

    晨昏定省,这是侍奉婆母之道。

    皇后搀着老者在前,知绾与几位妃嫔并肩,加上随行的宫侍前后乌泱泱二三十人,陪着赏花喂鱼。

    “皇后,哀家的新雀可喂了?”

    “回老祖宗的话,喂了。”

    老者奕奕的转过头来,见知绾含雾婆娑,轻拍她手道

    “佳丽三千,你是最有福气的,鶬鹦可是从哀家手里讨了去的,给你的,向来是独一份。逾矩什么的更不必言。难免外边那些个传闻,崧儿啊,比皇帝疼人。”

    知绾被她如此说,绯红之色漫上了双颊,粉粉嫩嫩的。心下又觉得好些。

    太后说了话,便兜转过去逗鱼,知绾虽娇蛮,长辈面前却不敢无理,无论老者说什么都一应俱下,好坏皆恭着耳听。

    兜兜转转得如同摆设,跟着大概一两个时辰,也未得坐,腿酸脚麻,老者有意试她,一路上遣了众人,只留她御前伺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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