骊龙乃三朝太尉,是以元老,掌天下兵马已逾数十年,少时骁勇善战,立有赫赫战功。而今年迈,这百万虎卉早在数年前尽数交付,成日赴政已是走个过场。不过是养老作闲,于殿上旁听。
站在他身后俊雅温润的陌上公子,便是大郢闻名在外的大公子,最年轻的二品中书令。
谢崧见骊忌是真要被拧下耳朵了,才起身作揖道
“老师,无碍。”
他拜的不是太尉官职,而是从师礼,幼时他与皇兄的将师,算是眼前这位,常去府上叨扰,故才与这冤家混作一条裤子,甩也甩不掉。
“殿下过谦,微臣不过是受先帝御命,点拨过殿下几次,算不得师傅。”
王侯与少帝师出同门,他骊龙亦没有脸皮,敢与先朝太傅帝师作比,那人工书善文,博通经籍,身后更有“国器”美誉。
若认了师名,后世难免以他这一介武夫作比,实乃愧怍。
众人唏嘘几句,便有宫侍依旧例,于数十朝臣奉递鎏金纸笺,上面朱笔小楷几行今日论事。
依大郢旧例,天子于当日阅尽百余御奏,从中选出几处不可立决的,注于其上,待到翌日复朝,分发百官手中,再行议论。
谢崧以骨指轻划,笺上朱笔不过旧事,也是大事。
其一科举改制,此乃定国安邦之本。他早有了应对之策。
其二兴利南北漕运,虽是国策,难免劳民伤财,归根结底,还是国库虚盈。不急一时。
其三突厥可汗耶律洪于六安乱战中战败归降。大郢尽收百万漠北疆域,此间舆论却成了眼下当务之急。
“陛下,投降俘虏的突厥旧部,已逾半年难以安置,又有数十万异族流民流离失所,突厥既为戎狄族人,不如驱逐出境,或尽弑之,以绝后患。”
兵部侍郎李纯谏言。
眼下大郢国库虚盈,万没有多余钱银帮扶异族流民,若弃之不用,久而久之,必生乱事。
又恐突厥卷土从来,届时后患无穷,更打了无妄之战。
李纯之言,虽有违人伦,却不失为一应对之法。谢崧闭目聆听,慢转骨指间墨戒,南朝陈氏霍乱,不出两载,必有恶战。
突厥,他更无心力去管。
中书侍中却言“何不授以生也,教之礼义?”
“那爱卿有何策论?”皇帝于帘中开口。
授生教义虽是个可定百年的述论,可其间繁琐之处,数不尽数,更别提突厥和大郢语言文字无一相同。
太麻烦。
眼下盛世有一统大业,王侯实在没心思理这些残兵败将,这些定国腐事就交给这些个饱读经书的士大夫。
反正,钱,他是不会出的。
故其间,首辅淮南王一言未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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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绾与凤后行至许久,本欲在清漪园寻个檐亭小憩,祛除闷热,避遮艳阳。
走了会,却见亭内远远宫婢内宦环绕四周,又有九龙仪仗,随驾御辇,佩刀锦衣、前后三四十人。
在这紫禁宫城,能有这般阵仗的、不外乎一人。
林兮呆滞原地愣了愣,咬着下唇,许是被手里的纱袋烫了手,方才撷剪挑选的花瓣,被她早早撕做瓣,放在其间。
怕被难堪,竟欲扶冠上后仪遁逃。竟听到檐亭里
两人士大夫喋喋不休,争得是面红耳赤。
“眼下大郢百年,尚有一统之战未打,继往开来,乌斯南诏,各分西北,哪里来得钱和精力管那些个突厥流民,若按士大夫所言,
天下为公,有教无类。何不大敞国门,守这万里江山作甚?”
李纯气极。分毫不让,眼下若不是皇帝和淮南王坐这,只怕上前撕下那伪君子的嘴脸。
可知他大郢将士为这江山撒了多少热血,岂是他一时妇人之仁可见。
“你莫血口喷人,我只是说若以武力吓之是为御国下策,我们既已纳了漠北,就该从长计议。”
陈经冤的慌。不过各谏其言,李纯却扣了个罪名有意曲解。
“那你说,如何计议?”
他一时理屈词穷。
显然座上两人没有出钱的打算,也未必想多出兵马御守,他们有后战想打。
正唇枪舌剑间。园内随侍的近卫,见那冠仪,远远行礼叩首,高呼,娘娘千岁。
亭上之人,闻言,转了头来,瞧见了园里窥听许久的佳人。
“妾身。”
“臣妾。”
“拜见陛下。”林兮乃国母凤后,席上之人,只需拜过皇帝便罢。娇花初来乍到,跟着拜过了皇帝,
余光撇到自家幸灾乐祸的王侯,满眼挑衅。
男人一袭浅云蟒服清冷得不染纤尘,清贵难掩,手执琉璃盏,端着副好男色。
思及那人的唇齿留香,知绾不由燥热得羞红了嫩耳,娇阳似火,晒得娇柔双颊红扑扑,气色却比晨时好上许多。
她匆匆拜过王侯。
瞧着亭上两人身着绯色朝褂,正踌躇不决的想是要拜,还是不拜,要如何称呼。
就听到亭上两士大夫面面相觑,恍然大悟,跪伏拜道
“中书侍中陈经见过皇后娘娘,娘娘千岁…”
另一位呢?没人谒见啊?她是?
瞧着亭上王侯少帝与那亭下女子神色有异,陈经想着叫错了是死罪,不叫是最多是藐视皇恩,尚有推托之词。他心思细腻圆滑,混迹官场,难出大错,
另一位直肠子就麻烦了。
“兵部侍郎李纯,见过皇后娘娘,梅妃娘娘。”
看那女子娇媚可人之相、又现于后宫,应该是传说中的梅妃。
话毕,此间陷入死寂。
狐媚之相,难以为辩。
知绾苦读诗书半月,举手投足间却难散曲媚,眉梢流转时更难弃旧习,平白漏了几分艳俗来。亲耳听见士大夫这般看她,涩酸得难以自持。
“李纯,那是淮南王妃。”
谢崧瞧着自家娇柔闻言神色黯淡,不禁失笑,谁让她自作主张,素衣做辅。要是把府里的鲜衣罗裙,钗环珠佩穿上,李纯必不敢这般猜她。
梅妃,不过担着虚名,国库纵有百万钗玉,亦有百十妃嫔相争,更被位份所束,穿不得湘黄,妃红,佩不得鸾鸟,步瑶。
淮南王妻,阖府上下,京杭百万食邑,尽侍她一人,可簪雏鸾,垂金玉步摇流苏,怎么不惹人羡。
李纯缄口结舌,讳的以袖暗拭薄汗。
又拜“王妃娘娘恕罪。”
少帝倨傲自矜,仿佛不似那晚戏谑调侃她的玉面郎君,冷眼自顾自地低头持箸进食,分明要把元妻晾在那,任由她,被烈日爆晒。
他本是下政赐席劝和,哪知两人变本加厉,高谈阔论的争辩不休。
连午膳都没好好吃。
李纯是个直肠子亦是怜香惜玉的,许是要赔罪,竟开口道“烈日炎炎,两位娘娘何不上亭遮蔽。”
再这么站下去,美人怕要脱水褪皮。
这是不怕死的,更没能好好揣摩圣意,兵部侍郎的品阶李纯已然触顶。
谢崧闻言落筷,朝知绾招手,在身旁宽榻上留个位置给她。
“过来。”
知绾见亭里冰炉里化着缕缕阴寒,几案上各摆席面,馋着渴着,热的闷的。看谢崧招手,矜持难忍的难免喜于形色,得了令,娇娇柔柔的小步入了亭,坐落在男人身边。
那坐榻只不过比平日的长些,本就是独位,如今众目睽睽下,虽不拥挤,却显得轻浮无矩。
谢瞱本是说着话,见王侯大庭广众下,毫不避讳的携娇妻同坐。本是君臣间饭后雅集,不知为何竟沾惹了几分男女风月。
如此这般倒显得帝后生疏不睦。
“陈生,吩咐下去,再备两张坐几来,两份席面。”谢瞱吩咐。
“不必,我饱了。”她能吃多少。
这是要同席同箸?谢瞱箸间动作戛然而止。
“陛下,臣这份还未动箸,先给娘娘吧。”陈经开口。
此间离御膳房甚远,若是再备份新的,来回怕要大半个时辰,政事还未毕,耗不得时,总不能让皇后干站着。
谢瞱横了眼王侯,似是不愿,勉强道
“皇后,上来与朕同席。”
他的御榻宽长,百年郢史上帝后同席同座是常事,倒不违祖制。
林兮受了帝御,才谨慎行礼上前,在御榻中,挨着坐下。许是多年未靠的太近,还是此间闷热,不消会螓首溢出薄汗。
“皇后,方才李纯陈经之言,你可听到了?有何见解?”
执箸间,他的侧肘隔着衮服,刮蹭林兮裸露在外的细腕金镯,惊得她落筷以宽袖遮掩,往御坐边腾挪。
林兮侧过身子,面对少帝,垂首低眉道
“依祖制,后宫不可干政,臣妾不敢妄言。”
“皇后乃帝师之后,素有经国之才,何以自谦?”谢瞱面有愠色,咬牙切齿。
敢视他为财狼虎豹?
“臣等,恭请娘娘,不吝赐教。”陈经李纯辩论了许久,急需求解之法。
谢瞱有意刁难,才推波助澜得想让她当众难堪。困束满朝文武数日的难释国政,不过数语,她何以为解。
“依本宫拙见,授业教义虽为上策,却作长久之计。投降战败的突厥旧部,虽国破家亡,百万流民的信仰还在,何不先联姻?
稳定旧部,再以夷制夷。授业教义方可制效,百姓间亦可互通商贸,婚姻,语言,时间久了,就融为一体了。”
联姻?跟战败俘虏联姻?
林兮话毕,座下几人,都陷入沉思,如雷贯耳。唯独少帝,气得脸色紫涨。又听她说
“听闻耶律洪的子女众多,找个貌美的嫡女送进宫来,册立封妃,不费一兵一卒亦可安定民心,以夷制夷,这便是妾身拙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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