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郢人把南朝国艺练得炉火纯青,除了旧时在朝堂上他国外使那浅饮了几盏口感相近的,竟再也没喝过这般好茶。
“师从何方?”谢崧捧了茶盏一饮而毕,唤雩儿的雅婢见势再添。
“回禀殿下、是奴婢祖母教授的、她原是南朝人,远嫁来京,故擅此技艺。与别个不同。”
她毕恭毕敬道。
“何以沦落至此?”
看她言谈举止,应是出生官宦,眉眼见矜骨,未必逊色娇花,又怎么会落得这般田地。
“父兄一时糊涂,犯了事,这才抄了家,本是掖庭贱籍,借了手艺之便,机缘巧合的在此谋了生路,这才免去官婢之苦。”
若是在掖庭,以她姿色、亦怕沦落官妓,华清殿虽是偏外之所,却常年无主,下人们也算清闲自在,是个好差事。
知绾在里间听二人你来我往的,都闲聊旧事了,心里又急又气。
谢崧再抿茶,好手艺!他亦生了心思。
“叫什么名字?”
“奴婢贱唤雩儿。”
“可会读书识字。”
“烹茶奉香,研墨收卷,只要是主子命的,雩儿无所不从。”她再添茶香。
“那就…”谢崧话未毕,却被人揭帘打断。
“谢郎~”知绾步履轻盈,满面柔色,断了此间两人对话,心中隐隐忿懑,恨不得当场撕踹了这招蜂引蝶的负心人。
好一个风流王侯,敢顶风作案!
谢崧赫然被她这么一呵,干着嗓欲要解释,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急饮盏中残茶,见娇妻嗔恨剜了眼小婢,隐隐间又冒了几分娇蛮忿戾。
更怕不分皂白的当场生挨她一掌。
他本想收此女为内婢,以后自有大用处,如今被抓个现行,恐不敢造次。娇花胸无点墨,又是闺中妇孺之辈,一时间若是将缘由说了。
也只当他是贪慕美色找得借口,怕也闹得不可开交。若惊动姑母,更是丢了大脸。
故忙不迭的,起身拂袖,故作轻松道
“茶…好,王妃不妨试试,本王先去瞧瞧姑母,闲谈几句,倒把正事忘了。”
雩儿见王侯急色遁走,来者气势汹汹,心里已然慌张忐忑,纵是有几分聪敏,毕竟年轻,身居下位,又闻淮南王妃悍妒,怕就这么被拖去哪里埋了。
草菅人命。
吓得颤巍巍的磕头伏拜道“娘娘金安。”
知绾并未有为难她的心思,只是谢崧在,难免要摆谱吓他。不能就这么纵容去,若不早早端了样子来,以后更难控制。
就如爹爹风流,娘亲是个贤淑好欺的,养外室纳美妾无所不用极其,那几年侯府乱得,哪怕是低贱娼妓也敢逾矩贵女过。
这才气得以泪洗面,抑郁成疾。
后母却是不同,精明干练,虽出生不如娘亲,却将阖府上下整顿得服服帖帖,纵有姬妾,亦不敢兴风作浪。爹爹虽是风流,也只敢在外边撒泼,在广平侯府,若想平白疼个丫鬟也怕不易。
循规蹈矩的,这么些年,除了他和哥哥,知苑,再没得别的孩子,空纳些贱妾,并不敢造次。
娇花从小耳濡目染,纵是愚笨,在这事上却难让分毫,这也是为何,第一次在浮生庭时,狠狠给他下马威的原因。
有些贤德,可学,有些,亦不必改。她又不若皇后,有此等心胸,打算与天下人尽分夫婿。也不若姑母,只当先帝是君,全心侍奉。
她的王侯是她的夫,亦是她一人的天。纵是以后有了别人,理当得她首允。
“起来吧。”
知绾落座,瞧她模样也怪可怜的,同为女子,她不忍责怪,搭话也不是她的错…
雩儿是个聪慧人,见此忙斟了杯新盏,双手递奉道
“娘娘,喝茶。”
她拿盏的姿势以有讲究,不若下婢,双指轻点杯盏,小指微托盏底,是高门大族里的雅奉。
知绾刚跟着宫中学仪,只这盏便看出了此女不凡。茶汤中茶色清绿,雪沫乳花,随着添盏,浓郁的馥郁芬芳。
最有心思的是,茶沫上漂浮着绿色茶粉,她以茶签做竹画,寥寥几笔,竟已尽显眼前之人,茶好,画好。
美人取盏一饮而尽。难免王侯动心,此间亦是她喝过的,最好的茶。
“可识字?”知绾动了心。
“烹茶奉香,研墨收卷,无所不能。”她垂眼低眉,乖顺答道。
她只想逃脱生天,至于主子是谁,并无大碍。
“去把架子上的书理了。”知绾心间已有了主意。
此乃皇家旧苑,书架上零散着许多典籍旧册,虽常有下人打扫,却七零八乱,胡乱堆积一排。
雩儿闻言愕然,已然知晓眼前美人所谓何意,外人皆道眼前美人是,才识浅陋,靡奢蛮横之辈,
如今看来,坊间讹言竟是无稽之谈。
她奉命上前,依言将几十本旧籍,顺着,经,史,子,集,四大类按序排整,更有甚者,只瞧了书录,就能将其间分得更细,编年,继本,别史等,按需排定。
比起绿旖红湘,眼前之人的内才,胜之百倍。
“你可愿跟着我。”
知绾抛出橄榄枝,她愚笨得,需要一个人,在她身边时时提点,就若苏嬷嬷于姑母,觅儿于皇后。
但眼前之人,已然在众婢之上。
她故作镇定地轻抚茶盏,心口处疯狂地上下打鼓,想着若是此人嫌她粗鄙,不若王侯清雅,该怎么办,难道先让谢崧收了拐回王府,再寻个机会抢过来。
静默无声了许久,知绾本欲羞得,恼得,要教训她一顿。竟敢视自己于无物。
就听扑通一声,雩儿已然下跪谒拜道
“若得娘娘赏识,救奴婢于枯苑水火,此生必当,肝脑涂地以报。”
她本就是贱籍罪婢,族中旧案,是父亲咎由自取,再无可翻余地。只恨运命不济,空得了一身好才学。掖庭官妓低贱的只能于男人榻下求欢。
那些人,更不若坊间清雅公子,舞文弄墨,男女之间粗鄙的只争一时情欢,迎来送往噁心的犹如下等娼妓。
年纪大的,不学无数的,没去处的。掖庭外的生意就是有意作践罪宦女眷,是乃燕京城里远近皆知的人间炼狱。
她虽使计进了华清殿,却无贵人为她典换旧籍,若是东窗事发,一样要被抓了回去,受那红尘轮回。
而今,淮南王妃愿不计旧嫌,要纳她为近婢,故此间,更不必再问前程,余生理当随主而去。
知绾闻言自是喜出望外,当下就把新婢叫来跟前,寻根究底的,探她前尘往事。
雩儿支支吾吾的尽数说了,亦怕她嫌麻烦不要自己,在其间又添了杯盏给主子。
“奴婢不愿终身,过着陪人歇宿,以得钱财的微贱日子。”
“这是好办,你先跟着我,回头让殿下,把旧籍移过来就是了。”
从今往后,偌大的淮南王府,她沈知绾,点兵御将,也比以前多了个臂膀。
“谢娘娘。”雩儿点头称是,其间奉茶燃香无不妥帖,这香、点得也比绿旖红湘得心,瞧这架势,并不输前庭院里众人。
知绾得了个美婢,正是喜不自胜,连着痛饮几杯茶盏,就把自己给喝饱了,雩儿这已然尽心侍奉,又是摇扇,又是捏腿的好不殷勤。
“可会下棋?”
娇花思及晚间课业,紧有些许头疼,博弈国筵近在眼前,她在娘娘那还没上着课、姑母也还有托付,望她在此国宴上,得已一鸣惊人,一扫旧日污名。
可现下,凭她技艺,莫说得魁,怕是雅赛的资格都没有,在外闱里与人闲弈就被扫了下去。
纵是悬梁刺股如知苑,每年在雅赛里夺个三甲榜的偏名,亦算才女了,再说这博弈国筵是男女混弈,朝中青年男女若是有意皆可赴赛。
在女子中已属末流,再来几个新贵公卿,输的怕是裤,裆都穿不住。
“奴婢母亲是南朝人,南朝盛行点茶,不兴弈棋。”
此乃大郢国粹,能者皆为卧虎藏龙之辈,她不敢妄自以尊。照实来答。
也是,哪里来的好命,随便拉个人来就是圣手。
知绾泄了气来,怔怔出神间,又听人来报
“娘娘,殿下请你过去。”
对,如何把这事给忘了,她留下雩儿清整房间,又许她待到整毕,回去收拾行李,明日早早起来,随她舆车而去。
雩儿点头称是,下去准备。
知绾被引着进了华清主殿,远远得便听那人道
“好绾儿,快到姑母身边来、让哀家看看,你是不是瘦了?”
知绾亦步亦趋地越过银屏上前,乖巧的猫依在老者身边道
“姑母,还恕知绾不孝,竟然来迟了。”
美人于方才卧里,竟重新盥漱,换上备用新装,一扫白日素净,看她妆容,云鬓花颜,娥娥若纤,
又有隋珠缀身,走起路来,身上软缎衯衯裶裶,腰间佩瑾玎珰。宛若仙娥。
老者捧了美人脸来,左右细看,满意的转头对谢崧道
“虽是清瘦了,眉骨间却出落得越发妍丽,比从前又多了几分书墨气韵,若照哀家来说,燕京女眷里,尚未有可艳压的,实当属咱们绾儿称魁。”
谢崧抚盏吹沫,不可置否。静默半响,见老者暗搓搓地横他一眼,才颔首称是。
知绾被夸得,羞了面。
暗自却想哪里这么夸张,艳美如梅妃,清丽似皇后,又有柔婉骊韵,公主娇俏,都是一等一的顶尖美人。
只不过各式不同,她哪里敢妄自以尊。不过平日里,倚仗着些靡丽的珠钗裙裳添色,乍看之下,便殊艳了几分。
“姑母谬赞了。”
几人之间,论衣着打扮,数她最追时兴,多费金银,这倒要得益于她家王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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