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绾气得又揩了晶泪,蹲下身来,问

    “可是因为那日,殿…我家夫君踹你那脚所致?”

    宋堇面色萎黄,分明是重伤已久,不得好生休养,再遇到恶妇刁难,身无余银医治,这才落下病根。

    他千里迢迢北上赴京,沿途坎坷,本就冻寒饥渴,憔瘦虚弱,因为遇到她,却无端沾惹权贵,欺凌得人差点丢了性命。

    想到第一次见面,谢崧也是这般在她面前,于红墙绿瓦内,尽断慕容誉肢骨,阴鸷狠辣,美人内疚自责。

    “不是…”宋堇道。那日被踹一脚后,淮南王府留了为数不少的钱银,当作赔礼和酬谢。

    是他迂腐,偏守这文人风骨,分毫未取,怨不得别人。

    胸口那脚虽累连心脉,却是他只觉学了些皮毛医术,想省点钱银,拖延着未得及时医治所致,亦是咎由自取才落了这病根。

    “是在下,连日白天做工,晚上读书,不眠不休劳累所致,与贵人无关。”

    她既嫁作人妇,就不该与外男多做纠葛,若当真被那人知晓,坏她清誉,他才是万死难辞其咎。

    “救命之恩,知绾不得不还。”何况事情终因她而起。

    美人回身对众侍令道“来人,把他扶起来,随我走。”

    “不能走,我的书……还没还我…”宋堇挣扎着说。

    恩师亲誊的墨宝,于他人而言,是不值一文的杂物,对他来说,却是无价难求的珍宝。

    “雩儿。去替我打听,宋堇原来住的地方,使些钱银,以广平侯府的名义买下来。”知绾于帷纱下拭泪道

    小住半个月余,他的行李想必不少,人亦虚成这般,如何收拾的完,还有那几方徽砚,要遣人追回才是。

    那妇分明是拜高踩低之人,若平白无故的前来为书生出头,购置旧屋,难免漫天要价。

    在燕京,金玉钱财,虽可遣使鬼神推磨,却不敌权辇威势,震慑人心。

    她要以钱银作脊,淮南王府为梁,旁敲侧击那个愚妇,倘若她以后不在,再肆意欺辱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可不是少了些银子使这么简单。

    要让他在这蚀骨销金的燕京城里有所依仗,才不会被人欺了去。

    雩儿怔在原地,自然是明白主子用意,可世间哪有包的住火的纸,倘使一日,走漏了半点风声,溯追到她头上,美人的闺誉还要不要么?

    她幼时也做过官家小姐,自然知道此举万万不妥,迟滞半响,才多事开口道

    “主子,此事恐怕不妥。”

    背着家主私会外男本就有违妇德,一次两次便罢,若是置宅购屋,留下把柄,单这条,就够淮南王罢休她千次万次。

    纵是受宠持娇也不致嚣至如此。

    “放心,广平王府女眷众多,有父兄掩着,这事查不到我头上。”

    沈尘姬妾众多,外室亦不在少数,届时就说是哪房妾室的远亲便可。

    知绾安抚得拍拍她。信誓旦旦。

    “主子此事亦须三思…”

    广平侯父子当真昏聩,这样都能纵容美人…

    雩儿暗叹口气,瞧着眼前娇花不谙世故的模样,悔之晚矣,腹诽自个是不是跟错了人,若当真这般没规没矩的度日,项上人头能否得保还未可知,谈何前程。

    好在淮南王是难得的好郎婿,独宠她一个,倘若再来几个姬妾外室,人不必多、光内宅间腥风血雨的,她必挨不过明日。

    “再去寻个大夫来,给他看看。”

    “是。”她只得着手去办。

    书生原先落脚的地方,就是这东街边,一个不景气的小酒肆。只因这老板娘是个远近驰名的泼妇,坑蒙拐骗无所不用极其,故酒肆内,常年无客,专门做些外乡人的生意。

    早间里束腰咒骂的妇人,此刻正卑躬屈膝的奉承道

    “宋公子是个有福气的,竟然认得仙子这般的矜贵人物。仙子瞧瞧,这就是他原先住的地方。”

    酒肆本就不大,前后亦没包厢、只堂间几处落灰的桌椅,随着妇人的脚步,到了后院,她指了指一破柏的柴房又补充道

    “读书人最是要风骨,在这住这么久,也不曾提起什么贵戚,所以奴家才有眼不识泰山,让他受了委屈。

    不过若说恩情,咱也是有的,想当初他初来乍到,还不是大发善心,许他半工半读,才有了这落脚地。”

    听闻小姐要买,她急忙亲侍,那屁点大的柴房能值多少钱,若真菩萨心肠,何不把这里都买断,书生也住得舒心。

    知绾以指轻掀帷纱,远瞧了眼摇摇欲坠的柴房,蹙眉掩鼻询道

    “可有别的宿所?”

    这怎么住?比她的盥室还小。

    那柴屋破败不堪,哪里像妇人说得这般,是做善事贴钱予他的。亏得早间里叫骂得那么难听,现如今看来,保不定还讹了书生工钱。

    “贵人,酒肆里统共就三间房,除了奴家现住的,都闲置了许久,若是要住人,难免要清扫掇拾一番,方才大夫也说,公子要休养,不亦奔波劳累,这病才能见好。

    瞧他那样,平素更怕要人侍候,何不将酒肆尽数买下,再开些银子给我们夫妇,于他端茶倒水,保管服侍妥帖到秋闱。”

    美人虽是遮面,不指名道姓,一说这广平侯府,就有了出路。侍妾是穿不得这么华贵的衣衫,哪里得这般左拥又护的,还敢眷养外男?

    众侍小姐小姐的叫唤,侯府嫡女得嫁淮南王,天下尽知,眼前这人怕十有八九。是侯府里待字闺中的二女儿。

    平日里小姐书生的戏文她也算看过不少,长了些见识,无非是私相授受的戏码,这小子倒也好命,竟攀上这等滔天权贵。

    “若公子觉得奴家做得好,咱们永远跟着公子小姐是再好不过。”

    陈氏千方百计地留下,无非是想沾些好处。

    知绾听她这么说,又觉得以后不能常来,他们夫妇是见风使舵的人,如今钻进钱眼里去,必是全心全意的侍奉、待到秋闱结束,书生或考取了功名,或失意回乡,也算了结了这桩心事。

    “你这酒肆买下要多少钱?请你们又是多少工钱?”

    钱银若是不够、去父兄那匀点。再从淮南府补方显妥当。

    陈氏比了个数,知绾瞧了瞧天色,思及王夫舆里说要下政归家的事,仍是一顿后怕,利落干脆的回身摆手道

    “就依你说的办。”

    陈氏听言忙不迭跪伏在地,猛得磕头千恩万谢。

    知绾急促上轿,摘了帷帽,催道“回府。”

    拿出半块以绢帕细包的干瘪素囊,以指抓着,犹豫了会,垂首细啃。

    “主子,可要水?”

    雩儿于轿外附身问道,她亦不解,美人是被这人世间的珍馐美馔娇养腻味了,何以,会留恋起书生亲手做的素囊。

    非要临走前,从宋堇屋里顺来个。掩藏在广袖下入舆。

    “不…必…”

    知绾凭旧时记忆,拿沫一点点的将其化开,一口口吃完。似是得了趣味,自顾自地掩着肚子,笑靥如花。

    依大郢旧例,下政的时辰最早是巳末,扣除殿上的俗事耽搁,来往脚程,王侯即便是快马加鞭,也须日中才到。

    眼下才刚到巳末,东街离淮南王府还近,更舍去了禁内繁文缛节,算算时间,不过半柱香就可归府,应该是来得及的。

    “雩儿,现在什么时辰了?”

    吃完囊、她撑得打个饱嗝,怕自己迷糊,算错了时间,谨慎再问。

    “巳末,主子安心,赶得及。”

    雩儿于轿外宽慰她,幼时爹爹也是六品朝臣,偶有入仕便是这个时辰。

    随着轿辇在众侍的护送下回了淮南王府,刚入门,后院的小轿就在原地久侯,她不在府里,这里就长侯来往府邸内的专轿,以备主子不时之需。

    正值日中,偌大的淮南王府外寂寥无人,只余门内零散的抬脚小侍和门卫。

    主子不过外宿半日、大家伙都偷了懒。大清早得折腾至今,她亦累的慌,无心管这些繁琐杂事,并无苛责,辞了广平侯旧侍,暗伸个懒腰就进辇歇息。

    从大门到后院,不过小半盏茶才进了竹湘苑,许久未归,此间花光柳影,绿竹猗猗,一时间竟有恍然隔世之感。

    雩儿提了包袱,搀着知绾落轿,亦步亦趋地紧随美人入苑,此间廊檐飞瓦,亭榭楼台,无不华美。竟比华清殿靡奢百倍。

    旧闻竹湘苑,是王侯落娉求娶时,为她大兴土木而设,因她慕爱湘竹,此间绿猗亦是从蜀中差专人移植而来。燕京中,是独一份。

    “绿旖,红湘!”

    十数日未见,这两个丫头也懒了,怎么不出来迎,她还未介绍雩儿给她们呢。

    知绾沿途上以指轻拨嫩竹,见它们蔫了些,凝眉嘟怨道

    “竹子也不好好看,要是它们死了,可怎么跟殿下交代。”

    “来人!”她厉叫地上气不接下气,依旧无人来侍,暗暗心恼,脸上心平气和对雩儿道

    “先随我进去,放下行李再说,竹湘苑来往的下人不算少,我又在宫中借宿了十数日,她们懒散惯了,可能都去午憩了。”

    话毕竟不由燥红了脸。堂堂淮南王妃,回府却无一个人可供差事,怎么看,怎么没脸面。

    “是,主子。”

    进了屋,雩儿随手放下包袱静侯,知绾恐她人生地不熟,亦免她服侍,自顾自得进了内卧道

    “你先坐着小休会,我待会等绿旖红湘来了再盥洗,桌上有心点,先吃。”

    雩儿低头,瞥见案上落有一圈浅浅的盏底茶痕,疑惑的用指一抹,竟是温的,心里咯噔一声,忙不迭得正襟危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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