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和殿的传胪大典, 典礼极为隆重。
清晨辰时,朝阳自东方刚露出光芒,漫□□霞, 晕染映亮一片天地,犹如这群进宫的进士们, 寓意着大司的光明未来跟无限希望。
礼部侍郎宋芷茗一身紫袍官服, 站在宫门口负责带领进士们进宫授礼。
今日所到的各位, 不管来自哪里不管年龄如何, 也不管先前认识与否,见面后都和和气气相互拱手贺喜。
毕竟此刻往后, 她们彼此便是朝中同僚。
众人进宫的排队先后顺序,是按百家姓的姓氏来排, 读到名字的上前,紧接着是下一个,等列队结束再进从偏门进入。
今日午门难得大开,这将近三百余人的进士中,唯有三人,此生出宫时能从这扇门经过一次。
苏白苏吴四人都不是头回进宫了, 但感觉跟上次迎亲时的好奇与憧憬截然不同,这种带有紧张又期待的情绪, 像根丝线,轻轻吊起胸口那颗蓬勃跳动的心脏。
她们到的时候, 抬头瞧见面前阵容,越发感觉到紧张。
殿前已经布下仪仗, 太和殿檐下两旁是宫乐手们跟乐器。百官身穿官服, 按品级排位, 文武分列, 气势威严。
用来盛放金榜的黄案摆在太和殿内东旁,由翰林院大学士双手捧着金榜放置在上面。
一切就绪后,有专人奏请皇上跟长皇子到太和殿升座。
安从凤因姓氏并非大姓,位置稍微靠后,跟排的太靠前而不敢抬头的进士们比,她倒是能偷摸往上多瞧两眼,甚至能分神注意朝臣们的视线。
安从凤感觉到那些落在自己身上的赞许目光,不动声色调整站姿,腰背笔直如松,眼睫垂下,面上一派从容淡然。
她这份泰然自若不唯唯诺诺的表现,更是让朝臣们多看她两眼。
入选的进士不可能都是年轻人,其中有不少人已经三、四十岁,甚至连五十多岁的都有。
这些人才是组成进士的主力军,跟她们相比,里面这四、五十个少年人,倒是吸引了很多人的目光。
年少有为,又相貌不俗,前途无限啊。
尤其是安从凤跟苏虞,两人的长相在人群中算是拔尖,尤其是今日排队又相隔不远,更让人忍不住拿她俩相互比较。
早在进宫前便已经有人在猜测,谁是探花,谁是传胪。
顶着这些视线,安从凤垂在袖筒中的手越发攥紧,面上有多平静,内心就有多激动。
她有预感,她考的不差。
跟上次考完内心有些忐忑不同,这次出考场,她便觉得稳了。
杏榜第二又如何,金榜第一才是最后的赢者。
前后一刻钟左右,皇上跟长皇子到了,群臣叩拜。
司芸有一段时间没出现在朝臣视野中,如今陡然看见才发现她消瘦的厉害。整个人比年前清减了一圈不止,脸色是带着孱弱病气的苍白,唇上都没什么颜色。
她靠着宫侍搀扶才勉强站着,动作稍微大些,便会咳上两声。
看着她,朝臣心里已经开始嘀咕,皇上是不是快不行了?
跟她相比,长皇子司牧倒是面色红润朝气蓬勃,整个人跟郁郁葱葱的草木一般,散发着生机。
今日一同到场的还有小太女司桉桉,她被司芸领着,站在司芸身边。
三位主子到场,宫乐起,大典开始。
宣读金榜名次的是翰林院大学士陈老,而不是鸿胪寺官。
陈老此人今年已经七十多岁了,头发花白脸上有斑,捧起金榜的双手满是岁月的痕迹,但她腰背笔直,精神奕奕,一双眼睛没有半分浑浊,身上沉淀着的是书卷典雅之气。
那身深紫色朝服穿在她身上,不
带半分官场庸俗沉重,反而像是寻常衣服般自如。
这才是真正的大家,是隐于朝堂上的大家。
得知这次前三由她而定,原本还在担忧的朝臣立马将心放在肚子里。
陈老此人,最是注重德行看中学问,绝对不会徇私作弊屈服权势。
由她选出一甲前三,保证公平公正。
陈老站在高阶之上,面朝百官跟进士们,手持金榜,苍老年迈的声音吐字清晰有力,宣《制》:
“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一名状元苏婉,引出班就御道左跪。”
苏婉?!
安从凤微怔,眼睛朝前面看,垂在袖筒里的手握紧,整个人头脑一片空白。
众人朝苏婉看过去,苏婉呼吸屏住,懵了一瞬。
身后的苏虞激动到恨不得替她上去,她伸手戳苏婉后腰,提醒她别在这时候发呆。
苏婉只是太惊喜了,意料之内的结果,却依旧有些不敢相信。
她深呼吸,白净文气的小脸缓慢抬起来,鼻头发酸发涩,眼尾微红,一双清澈的眸子却明亮如灯。
苏婉抬手行礼,随寺官引路,跪在御道左侧。
底下有人传唱,“状元苏婉,已就位。”
陈老这才继续道:
“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二名榜眼吴嘉悦,引出班就御道右跪。”
吴嘉悦名字出来的那一刻,站在群臣首列的吴思圆吴大人,腮帮子都明显抖了一下,掩在袖子中的手轻颤,费了好大的劲才没让自己表现的过于异常。
群臣都朝吴嘉悦看过去,唯独吴思圆不能,她颔首看着脚下的石板,下颚绷紧,眼眶发热。
吴嘉悦啊,曾经的纨绔,如今的榜眼。
不知道说是谭柚会教学生,还是吴嘉悦自己争气,也许两者都有,这才成就了她的今日。
吴嘉悦跟着寺官跪在右道。
底下唱,“榜眼吴嘉悦,已就位。”
陈老持榜道:
“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三名探花——”
陈老难得将视线从榜纸上分离出来,朝下看去。
众人顺着她的视线看,最后发现陈老是在看安从凤跟苏虞。
群臣一愣,心道陈老也跟她们一样吗?好奇谁是谁。
安从凤呼吸凝滞,脑子里好像想了很多,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只呆愣愣站着。
得知状元跟榜眼已定,安从凤通体发寒,凉意顺着脚底板往上蹿,头脑有那么一瞬间是空白的。
这怎么可能。
直到陈老的视线看过来,安从凤像是抓住最后一根救命稻草,直直地对视回去,呼吸屏住。
她之前连第二都看不上,现在竟觉得能得个第三也可以。
她是第三吧,她一定是第三,她怎么可能连第三都不是。
而苏虞愣了一下,在陈老视线望过来的时候,瞬间激动起来,还伸手整理了一下自己的衣襟衣袖,直到发现陈老的视线不是在看她……
苏虞,“……”
你说说,搞得怪尴尬的,她还以为自己是探花呢。
苏虞抬手掩饰性地摸了摸鼻子。
传胪也可以啦,反正她妹是状元。
等苏虞心态刚放平,接受自己没进一甲前三的时候——
就发现陈老的视线落在安从凤身上只停留两个瞬息,便越过安从凤往前看向她。
苏虞,“???”
苏虞茫然,这名次都是现定的吗?怎么还回来摇摆迟疑不定搞她心态?
陈老道:
“四年三月二十七日策试天下贡士,第一甲赐进士及第,第一甲第三名探花苏虞,引出班就御道左跪。”
苏虞猛地抬头嘴巴微张,桃花眼都快睁圆了,反手指着自己,“我?我!”
是她吗?真的是她吗?
苏虞原本设想好自己若是中了探花,这几步必然要走出探花的风范。
可刚才被虚晃了一次,导致现在苏虞有些难以置信,惊喜到把之前的所有想法都忘了。
群臣看向苏虞,苏虞这才肯定她就是探花。
姥爷啊,竟然真的是她!
她居然是探花啊她是不是在做梦她们老苏家一甲出了俩哇老娘她去年上坟的时候有没有仔细看老苏家的祖坟是不是冒青烟了呜呜呜阿柚她是一甲啊她好争气。
苏虞脚步都是飘的,有些想傻笑,又低头忍下了。
到此,一甲前三已经全部定下。
状元苏婉、榜眼吴嘉悦、探花苏虞,三人是此届的三鼎甲。
安从凤怔怔站着,感觉脚像是踩在软泥之中,有些站不稳。
怎么可能?!
她明明那么有把握。
安从凤突然往旁边跨出半步,朗声道:“学生不服!”
她低头,眼睛直直看着地面,梗着脖子说道:“学生没进一甲,心中不服,但求一个原因。”
这话也就她有这个资格说,毕竟先中小三-元,又中解元,杏榜就算不是会元,那也是第二名。
按理来说,安从凤一路发挥稳定,从来没掉出过前三,此次一甲之列没有她,连第三名探花都不是,的确可以问问原因。
其实旁人也好奇,之前不少人都看中安从凤,如今她连一甲都没进,属实有些让人惊讶啊。
群臣有帮安从凤说话的,也有摆手叹息的。
毕竟考试临场发挥这事,谁也说不准,总有个状态好跟坏。而且那功名又不是为你量身而定的,非你不可,换了旁人不行。
但安从凤执拗地站在那里,拱手低头,要个答案。
司芸轻咳两声,侧眸看司牧。
司牧眨巴眼睛,笑了,“皇姐以为我徇私?可这榜是大学士亲定,我从未插手过,难不成我竟连大学士也拉拢了?我好厉害哦。”
亏得他不参与,否则一甲全是谭柚的学生,他这个师公还真有点不好解释。
“朕只是疑惑而已,阿牧想多了。”司芸笑。
司牧道:“皇姐若是也想听理由,不如问问大学士。”
他脆声朝前说,“大学士,榜单向来以公平公正服人,如今有学生当场提出疑惑,但此榜一甲前三由你而定,不如由你给她个解释,说说为何一甲前三没她。”
长皇子发话,底下才安静下来。
陈老暂时收起手中金榜,看向安从凤,苍老的声音缓缓说道:“以你之资,属实在状元以下,一甲之内。”
这意思就是,安从凤可能考得不如苏婉,做不了状元,但榜眼跟探花还是可以的。
安从凤眼里燃起希望,话几乎脱口而出,“那为何……”
“你且别急,我问你一句话。”陈老抬起一只手,示意安从凤认真听:
“《礼记·大学》中说:‘古之欲明明德于天下者,先治其国;欲治其国者,先齐其家;欲齐其家者,先修其身。’此话对否?”
安从凤微怔,缓缓点头道:“对。”
陈老,“既然觉得对,那便没错了。朝臣乃国本,一甲更是大司的颜面,选的不能说是大善之才,但至少德行无愧。”
别看吴思圆现在这副德行,可她刚入朝时,也是满心报国,也是修身养德言执持道,只能说泡在这朝堂的大染缸里被权势腐蚀浸染
了。
陈老看向安从凤,微微皱眉,“可你作为读书人,自幼熟读《礼记·大学》,怎么如今连第一条、连最基础的修身,都没做到?”
她反问,“德行有亏,如何担任一甲,如何作为大司的脸面?”
陈老的话,让场上众人一愣,朝臣可能没关注街上小事,但一些进士却听了不少言语。
她们那时还以为是假的,如今见陈老开口,猛地想起什么,顿时看向安从凤的眼神不由古怪起来。
一时间众人脸色各异,但又不敢表现的很明显。
德行有亏?
旁人眼神奇怪,安从凤本人却是茫然不解,抬头询问,“学生不懂?”
她对母父孝顺,对同辈谦和,对小辈关怀,没觉得德行有问题。
安从凤腰背挺直,声音坦荡,“学生自以为没做过有损德行的事。学生自幼饱读圣贤书,一言一行上对得起天地,下对得起母父。”
她在人前向来形象极好,哪里肯认自己私德有问题。
进士们瞧见她这副样子,心里不由感慨起来。这么会演戏,怪不得哄得人团团转。
陈老本想顾及安从凤的脸面,可现在不说个明白倒是不行了,“你可知,我填榜之前,着人去查过一甲前三跟传胪的预选者。”
陈老做事严谨,又重德行,便着人去查了查,看这几人有没有犯过什么大错,亦或是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情。
巧的是,这两日街上都在说安从凤。
此事起因大概是两三天之前,京中一花楼中的老板竟将自己最得意的花魁从里面轰赶出来,指着他的肚子破口大骂,嚷的是整条街上人尽皆知。
“你这怀的到底是谁的种?竟然这般宝贝舍不得打掉!”
也是因为花楼老板嗓门大,引得众人前来围观。
听了几耳朵才明白,怪不得最近一个月没怎么见花魁出来接客呢,原来是有了身孕!
花魁掩面哭泣,好生可怜,边央求着花楼老板收留他,边说对方过些日子便会来迎娶他。
花魁说自己怀胎三月,算算应该是正月里的事情。
原本场上围观看热闹的人,一听此话,凡是正月来过花楼跟花魁有过关系的女人瞬间紧张起来。
“为何过几日来娶你暧!难不成是本届考生,需要得了功名才行吗?”有个少年音大声嚷嚷。
此话像是提醒了什么,便有人说,“是安从凤的吧,是她吧,我正月见过她呢。我想想,好像是正月十五那天来的。”
毕竟是解元,当时那般高调,常在街上走的女人怎么可能认不出她那张好看的脸呢。
当时她还想,解元也来逛花楼啊,真是看不出来。
提到安从凤,人群中有好几个男子愣怔起来。
“若是安从凤的就好解释了,她过几日功名才出来,说不定能娶你回去做小。”
客栈小公子闻言最先冲出来,指着提到安从凤的那人道:“你胡说!安姐姐那日分明是去访友了,你怎么能血口喷人!”
他深吸了一口气,压下心头酸涩难受,“且安姐姐已经跟国公府定亲,你说这话是何居心?”
他自知家世身份比不过国公府,心里想着若是安从凤跟国公府结亲也好,至少能在事业上祝她一臂之力,他只需要远远地站着,看她越来越好就行,
她若是能回头望一眼,也是他毕生的福气。
花楼就在京中最繁华富饶的地段,吵嚷起来,惹得很多人来看,有围上来的,也有站在自家二楼低头看的。
青郎就倚着自家店铺二楼窗口往下望,原本是瞧个热闹,听到这儿才微微一怔。
他手指握紧窗棂,眼睛直勾勾看着客栈小公子,
看他以个人单薄之躯,倔强地维护安从凤,心里像是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一时间什么味道都有。
安从凤那晚明明在他这里,与他……
难道她先是哄骗客栈小公子,从他这离开后不满足,又去了花楼?
青郎脸色瞬间苍白起来,清瘦的身形摇摇欲坠,连忙自我否定地摇头。
不可能,从凤不是那种人。
她那么温柔那么深情,就算他这种身份她依旧是爱怜至极,怎么可能会是她们口中那个逛花楼的人!
若不是身份不合适,他都想站在客栈小公子面前,同他一起维护安从凤。
就算再嫉妒,也不该这般污蔑人。
被客栈小公子指着的女人丝毫不怕,双手抱怀说道:“我是何居心,我什么居心都没有,我只不过实话实说罢了。怎么着,见我把真相说出来你就受不了了?”
她嗤笑,“小公子,她跟你说去访友,有没有说是去哪儿啊?去花楼访友也是访友啊,毕竟她也不是头回来了。”
这人抬起下巴指着哭成泪人的花魁,“这也是她的友啊。”
“要么说是解元呢,我记得她刚考完春闱就进了花楼,真是好生雅趣。你说咱们至今碌碌无为没有功名,是不是因为还不够风流才写不出文章?”
底下有人跟着附和,“就是就是。”
还有人道:“小公子你被骗了吧?你口中的好姐姐,可来过这花楼好几回呢,不信你问问这花魁,她中秋跟元宵那夜搂的是不是他?”
客栈小公子难以置信地摇头,“骗子,你们才是骗子。谁给你们的好处,让你们这么污蔑安姐姐。”
客栈小公子急的快哭出来,“安姐姐一心求学,志在今科,至今都没娶夫郎。她连……她连男子的手都没碰过!”
他说完这句话,不知道是急的还是臊的,脸红起来。
众人哄笑起来,心道怎么还有这么傻的男子。
唯有二楼的青郎,脸色又白了一分。
安从凤那夜……也是这般跟他说的。
她说她没碰过男子,他是独一份,虽然他已经嫁人她们不合适,但她依旧抵抗不了他的吸引。
青郎一直心里惭愧,觉得是他引-诱了那般好的女人,是他不守夫道不检点,安从凤半点错都没有,全是他该死。
如今见她跟国公府议亲,青郎心底虽酸涩难受,但还是祝福更多。
可现在,很多人你一眼我一语的话拼凑到一起,拼出来的安从凤竟不像他认识的那人。
他跟客栈小公子不同,安从凤的的确确是跟他发生过关系。
青郎到底比青涩稚嫩的小公子年长几岁,心智更为成熟冷静,如今想来,忽然身体有些瘫软,险些站不住。
他心底像是有什么东西碎掉,如同冬季河面上一层薄薄的冰,有了裂缝之后,便经不得再细敲。
“是没碰你的手吧?”花楼前面有个女人啧啧摇头,“碰你是要娶你的,碰他又不用娶。你也说了,人家现在是在跟国公府议亲,跟你比起来,自然要攀个高枝。”
小公子梗着脖子哑声说,“安姐姐那么好,自然要娶个好的夫郎。”
“她好?她也就一张好皮囊跟一张好嘴,不过是京边小镇来的,凭个花言巧语能把你迷成这样。啧啧,果真是有学问的人。”
“你怎么这么说安姐姐!”小公子气到跺脚。
对方举起双手做妥协状,“好好好我不说,让花魁自己说,你亲口去问,问他有没有跟安从凤睡过。”
小公子觉得此人用词不雅,还瞪了她一眼。
他又不敢直接问花魁,只拿眼睛看他。
花魁抹掉眼泪,单手捂着自己的小腹说,“
确有此事。”
见小公子不信,花魁犹豫一瞬,还是道:“她胸口有个圆圆小小的红色胎记,像是被簪子扎过,但没有伤痕。”
小公子脸皮薄,花魁含蓄一下,比了个位置,“在左胸上方,位于心的位置。”
能看到这个部位的,怎么都是“坦诚相见”过。
小公子脸色一下子白起来,心里已经信了七八分,但依旧嘴硬的说,“我又没见过。”
他是没见过,可青郎见过。
青郎顺着墙瘫坐在地上,双手捂脸,眼泪从指缝中溢出,心头是又气又恨。
他没资格理直气壮恨安从凤说谎,故意营造出好的一面哄骗他钱财跟身子。他恨自己,恨自己不争气,竟因为空虚没看出来安从凤的把戏!
青郎连哭都不敢出声,怕楼下伙计听见,只能双手捂着嘴无声颤抖。
青郎恨自己不是小公子,不然定要上前甩安从凤两巴掌,问她哪句话是真哪句话是假?
而花楼门前的小公子,此时脑子里嗡嗡作响。因为花楼二楼有个男子,趴在上面看热闹,笑盈盈说,“我也知道,我还摸过呢。她说许是前世被人辜负,对方拿簪子刺穿她胸口,这才留个痕迹。”
男子娇嗔起来,“当时引得我好一阵心疼怜惜呢。”
小公子身形摇摇欲坠。
他理智觉得花魁跟别人没必要扯谎,毕竟安从凤才来京城几个月,怎么可能会得罪这么多人,而且他们还说的那么清楚详细。
可感情上却让他不敢相信。
他那么完美的安姐姐,他那么好的安姐姐,他自以为高攀不上的安姐姐,怎么可能是这种人呢。
这样的人,是他母亲给他挑选妻主时看都看不上的人啊!
他到底喜欢的是个什么东西?
都说女人风流,可她一边风流一边对他说谎。她说她为夫郎守身如玉,说她不能跟他好,可转头她就睡了人花魁,至少两次!
不跟他好,是因为他不好随便玩弄吗?
安从凤现在给他的感觉像是一个表面打扫干净的房间,其实拐角里藏着见不得人的肮脏污秽。
完美姐姐、高高在上姐姐的形象,一瞬之间坍塌下来。
小公子眼泪流出来,没控制住,当场崩溃地蹲在地上哭,还是花魁伸手安慰他。
“还好她想攀高枝没碰过你,否则这会儿你更得哭。你这么小,这么干净纯粹,识人不清很是正常,以后擦干净眼睛就行。”
小公子哭得抽噎,“我以为,我以为她是世上最好的良人,我以为是我配不上她。”
结果安从凤说谎不算,还吊着他,一旦找到家世好的,立马跟他划清关系。
尤其是他元宵那夜,怀着少男怀春之心,提着亲手扎的灯笼坐在她门前苦苦等了一夜。
那一夜,当时心情有多羞涩隐晦甜蜜,此时就有多尴尬难堪后悔。
他那干净剔透的一颗心,等的是对方逛完花楼回来后牵他的手,怜惜他被竹条划伤的细碎伤口。
她说,“灯笼虽然不如市面上卖的那些精致好看,但都是你的心意,我会好好收下。”
那个不好看的灯笼,是他手指缠着纱布满怀欢喜做出来的,是他以为最好的。
事后他还反思自己,是不是做的太丑了,所以安姐姐不喜欢。他果然配不上她,连灯笼都做不好,更别提其他的了。
点点滴滴细节跟回忆涌上来,小公子才陡然发现,自己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跟安从凤的位置发生了变化。
起初两人都是平等的,但随着相处,她变得高高在上起来,他却低入尘埃,只能卑微的仰视她。
“呜呜呜。”
小公子举起一只
手,现在就已经后悔了,他觉得他手好脏,被个烂人摸过了。
就这,她那时是怎么好意思说她没牵过别人的手……
花魁从袖筒中掏出一方折叠整齐的巾帕递给小公子,柔声说,“干净的,我买来还没用过。”
那方巾帕带着青竹的清香,小公子攥着帕子,哭得更凶了。
安从凤连花魁都不如。
这场闹剧最后的收尾,是客栈老板过来把儿子牵回去。小公子抽抽噎噎地问,“不跟赵小公子说吗?万一他跟我一样呢?”
有个少年从人群里窜出来跟小公子说,“安心啦,安从凤怎么可能骗得过国公府,那可是赵小公子嗳!”
小公子虽然觉得这人说话奇奇怪怪,但一想也是,这事今日在街上传来,赵家没理由不知道。
小公子跟着他母亲回去,虽然可能会难过一阵,但好在名声不差,将来不会影响说人家,及时醒悟损失倒是不大。
客栈老板更是一阵庆幸,还好今日看破了那个烂人,毕竟前几日小公子还说要一辈子不嫁人,因为他遇不到更好的良人了,他的心里盛着安姐姐也配不上别人。
老板双手合十,朝天上拜。
真是上天显灵,让安从凤的真面目露出来。
这种私德不行的人,学问再好也不是良配。
热闹看完,花楼前众人散开,竟没人留意到花魁的去向,只不过这事却在街上传起来。
作为事件里面的主人公,安从凤那几日一家人都住在国公府里商量成亲的具体事宜,连门都没出过,自然半点消息都不知道。
今早来宫门口都是赵锦钰亲自相送。
现在此事由陈老当着众人的面,在这种场合公然说破,安从凤整个人都是懵的。
她忽然想起早上赵锦钰的话。
他弯着眼睛,意味深长地说,“我为你准备了惊喜,等你的好消息哦~”
安从凤只当是说她考中状元,怎么能想到是说她已经翻船的事情!
此时安从凤站在这里,接受所有人各种目光的审视打量,脸色苍白,极力稳住心神,在想应该如何为自己开脱。
她的确没碰小公子啊,还有,难道学生连逛花楼都不行了?
陈老一双眼睛看着她,“你个人德行有污点,抹去一甲位置。我念你苦读不易,着你二甲传胪。”
传胪是二甲第一。
但鸡冠子怎么能跟凤尾巴比?
安从凤还想开口,就听陈老幽幽道:“还有些事情,若是说白了,人男子可能无颜于世。你若心里有数便就此作罢,你若不依不饶,我便当场点出。”
“你,如何选?”
这个说的就是青郎了。
没有律法规定安从凤不能吊着人小公子,也没说不可以逛花楼,但安从凤睡了人家夫郎这个总归是不合适吧?
她明知青郎有妻主,只是对方不在京城,便跟青郎有染,难道还不算品性不端?
这样的人,怎能在一甲之列?
陈老也是查清楚后,才把安从凤划到二甲,将苏虞补了上去。
也是苏虞争气,考了二甲传胪,更是苏虞运气好,碰上安从凤自己把自己作没了。
安从凤嘴角抿得死紧。
最后低头颔首行礼,声音僵硬,“学生知错。”
她退回去。
安从凤可不是为了青郎的声誉跟性命,而是为了自己。
陈老轻飘飘的话里藏着最深的陷进。
她可以私德有亏,往外说是一时糊涂或是女人风流都行。但若是她再追问下去,便是不顾青郎声誉,不顾青郎死活,是品性的缺陷,是殿前说谎。
到时候就不是一甲二甲
的事情,而是被革除功名,永世不录。
安从凤只能咬牙退回去,心里恨到要死。
赵、锦、钰!
她现在想杀了他的心都有!他是要毁了她!
到这儿,司牧算是隐约猜到了赵锦钰那日带走花魁的目的。让他配合花楼老板唱一场大戏,毁了安从凤的一甲之心。
此举相当于折断安从凤想要高飞的翅膀,将她栓在赵府。
这段不大不小的插曲之后,依旧是继续传胪大典。
此次科考,进士录用者共二百九十八人。
一甲三人,称进士及第。二甲一百人,称进士出身。剩余的皆是三甲。
白妔排在二甲的尾巴,堪堪挂在上面。跟苏虞她们虽比不得,不过白妔向来只跟自己比,已经觉得很了不起!
她二甲,但她三个姐妹都是一甲!天下还有比这更风光的事情吗?
等所有人名宣读完,乐声起,进士们跪在御道两旁,行三跪九叩的大礼。
等这些做完,陈老将手中金榜双手交由礼部堂官捧着。皇上跟长皇子回宫,而文武百官则随榜出宫,到龙虎墙处将榜纸贴上去。
这金榜只贴三日便会收回。
出宫贴榜,朝臣们走在前面,近三百名进士由苏婉、吴嘉悦、苏虞带头,走在后面。
只是一甲三人走御道,从那条最中间的路朝午门走。
这段路,三人走来感慨颇多,她们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有今日,就连做梦,都不敢往这方面想。
但这只是一甲荣耀的一部分,随后她们会身披红绸,骑马前往杏园庆祝,跟她们的老师谭柚敬茶谢恩。
打马游街啊,多少文人的梦。
安从凤红着一双眼睛,直勾勾看着苏虞等人被礼部官员在胸前系上红绸,看她们骑在马背上满面风光地由吹打班子开路往街上走。
苏虞不停地摆弄身前的大绸花,还侧身问吴嘉悦,“是不是歪了?”
“没歪,探花配花,绝配。”吴嘉悦难得朝苏虞竖起大拇指。
苏虞笑,双手捧着面前的花,“这可比上次迎亲还风光啊!”
上次她们是阿柚人生大事上的配角,今日,她们是自己人生大事上的主角,自然风光。
苏婉轻声说,“阿姐喊上阿妔,我们去找阿柚。我们今日的风光亦是阿柚的风光,我想让她看一下我们的成长。”
“我们终究不负自己,不负阿柚。”
苏婉骑在马背上,迎着上午巳时的阳光,看起来依旧是那个文静秀气的书呆子,可跟之前总站在苏虞等人后面不吭不响的她又有些不同,如今的她腰背挺直没有半分怯场局促,已经能迎着光,端得起她状元的气势。
她的确成长了自信了。
苏虞笑,满心欣慰,朝后对着白妔,“走喽。”
白妔跟她隔空碰了碰拳头,“走。”
由吹打班子开路,三人骑马前行,享受来自全城百姓的欢呼喝彩。
苏虞还没喝酒呢,在这一声声“探花”中就有些醉了。怪不得“金榜题名时”是人生四大喜事之一,这也太爽了吧!
白妔和其他进士们跟在她们后面,除了安从凤,其余人都满脸喜气。
白妔更是与有荣焉,骄傲的不行,指着前面三人逢人就说,“我姐妹,厉害不!”
“一甲前三都是我姐妹,异父异母的亲生姐妹,我们四人一个老师的。”
“我可太骄傲了!”
她像是混进来的亲友,以至于有路人好奇,“那你呢?你什么功名?”
白妔笑,“我进士,二甲。”
路人不由惊叹起来,竖起大拇指,“那你也很厉害啊!”
更厉
害的是这四人的老师,一口气教出个一甲前三!最差的也是二甲进士。
杏园门口,谭柚双手搭在身后站着,眉眼含笑望向那三个从马背上跃下来朝她奔跑过来的一甲,温声道:
“慢些,我就在这儿。”
她们三个跑过来的路上扭头等白妔,等她归队,四人一起朝她张开胳膊奔过来。
谭柚眼底带笑,张开双臂,将她们抱个满怀。
吴嘉悦眼泪都快掉出来了,扯着红绸花给谭柚看,“夫子,好看吗?”
谭柚颔首,“好看。”
“好看便送您。”她作势要把红绸花戴在谭柚身上,苏婉也是。
苏虞屈指敲两人后脑勺,“傻子,阿柚才不稀罕你们的花。”
她嘿笑,“阿柚你要不稀罕稀罕我的呗,我这朵是探花的呢。”
吴嘉悦跟苏婉一起瞪她,白妔表示,“这么多人看着呢,你可要点脸吧。”
谭柚笑着伸手帮吴嘉悦跟苏婉将红绸花理好,道:“戴着,花戴在你们身上我便觉得骄傲。”
熊思捷从门里探出脑袋,“你们什么时候进来啊,我都饿了。”
里面那么多好吃的,就等她们过来开席了。
几人道:“来啦。”
苏虞摸熊思捷脑袋,“送给你探花的喜气。”
苏婉凑过来,“状元的。”
“榜眼的。”
白妔揉熊思捷脑袋,“进士的,二甲进士的。”
熊思捷虽然有些懵,但眼睛极其亮,她单手摸着被四人摸过的脑袋,“夫子,我感觉我又聪明了很多,下次考试,定能得倒数第五!”
毕竟已经跨过了倒数第三,是时候定一个远大的目标了!
熊思捷想,那就倒数第五吧!
“可以,”谭柚笑着牵起熊思捷的手腕,“去吃糕点。”
“好~”
杏园里洋溢着热闹跟喜庆,这场属于进士们的宴会从上午开始到晚上才散场。
只不过大家悲喜不同,安从凤勉强撑到下午便提前走了。
她坐在马车里,双手紧攥成拳,眼底是从来没有过的凶狠戾气。
赵锦钰。
你等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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