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热的血液泼在脸上。
陆晚睁大着眼睛,盯着地上滚落的人头,一时反应不过来。
“嘀嗒——嘀嗒——”
除了血液划过刀锋落在地上的声音,空气中死一般的阒静。
不知过了多久,才有人撕破了沉寂:“马哥英明!我早说这小子和绿豆眼那混球是一伙的!”
方才在山丛,那莫名战起的厮杀,他们认为是绿豆眼那伙人想黑吃黑。
马禄收回刀又拄在地上,目光如锋利的刀片削在陆晚的头顶,过了一会儿才道:“兔儿,你知道我这里的规矩,若是有人背叛我,无论是谁,我绝不留情。”
过了会儿他又笑道:“我这般可是吓到你了?”
陆晚摇了摇头,随着她的动作,脸上的血就顺着从眼睫滴到了鼻尖。
仿佛又回到了那夜。
不同的是,那夜泼在脸上的是兔血,而现在,是人血。
不知安静了多久,耳边才平地炸出一阵笑声。
柳娘扭着身子“科科科”的笑着,来到了酒局前,盯着地上的人头似乎有些可惜地“啧”了一声:“弄的这般脏,可不方便剥皮了呀马爷。”
这不合时宜的笑声让蓦然阒静的院落显得更加寂静。
陆晚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滚在地上的人头上一秒还在与马禄谈笑风生地饮酒,下一秒他脸上错愕的表情还在却已经成了死尸。
他的眼睛瞪的很大,似乎还不清楚发生了什么。
陆晚只知道他叫王将,是那绿豆眼的朋友,他们都是这趟“生意”新入伙的,分的佣金也高于其他人,马禄一直就没那么信他们。
只是她还是没想到,人命这么的不值钱。
陆晚抹了一把脸,浓厚的腥臭味在脸上抹开,风一吹,就凉了。
她挪开视线,不再去看那颗人头,微微抬眸,视线便落在了马禄脸上。
凭良心说,马禄长得并不可怖,与这些山野粗汉不同,他虽然身材魁梧,却相貌端正,耳垂有些肿大地遮住了两道的刀疤,眉目间看起来还有几分慈善,往那一杵,就像一尊佛像。
但就是这么像佛的男人,弹指间,却残害了这么多人的性命。
陆晚知道这些人贩子都是死有余辜,什么死法都是该他们受着的。她心里甚至还有几分是痛快的。
但痛快之余,她又有几分茫然。
这段日子以来,她一直只把这里当作书中的世界,就算一草一木有多么真实,就算这些山匪看上去是如何凶神恶煞,就算这丛林里是多么险象环生,就算她方才刚经历了一场生死,但她仍旧只是觉得这是体验感刺激的书中世界。
直到人血扑在脸上,闻到了浓郁的血腥味,她忽然觉得耳朵嗡的一下,第一次意识到,这与现实的世界没什么区别。
只要马禄对她起疑,对她动手,她也会像那具尸体一样。
把她这段莫名的穿书之旅划上句号。
喉咙里像堵着一样难受。
陆晚亲眼看着旁边的同伙满脸麻木,熟门熟路地拖着尸体往外拖,等拖到院落外不多时,闻味而来的长虫马上将尸体连带着那颗头颅一并拆骨入腹。
她盯了很久,直到马禄的声音落在了耳边:“好了,不过一条贱命罢了。你说你去捡传信了,继续说。”
他往后一坐,又嘬起了那半碗酒水。
就好像,他们只是话题被普通地打断,又普通地续上了一样。
“我仔细的收起来了,以后也不会再这般不长记性。”
陆晚攥了攥拳,从腰带处翻出一卷折叠的纸,刚要打开,马禄就摆了摆手:“收起来吧,我还能信不过你么。”
院子里的血浆也已经被清理,但她脸上的腥味却愈发浓郁。
马禄看向她:“去洗洗脸吧。”
却又在她转身的瞬间喊住了她:“兔儿。”
陆晚回头,马禄已经走到了她跟前,他个子很高,块头又大,站得这般近,快将光线遮住全了。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目光幽森:“你最近,对那些‘货’,过分关注了,越界了,兔儿。”
陆晚心中一跳,脸上却愈发麻木:“挺好玩的不是吗。”
这下换马禄愣了一下。
陆晚继续说:“这些孩子,我对他们好点,便这么信任我,然后我再一分分敲碎他们的信任,不是很有趣吗。”
她说的又快又冷静,说到最后手脚有些发凉。
马禄盯了她片刻,默了默,才咧嘴笑了起来:“你啊你,从小就如此贪玩。”
他笑道:“行了,我也不逗你了,你这一路上想怎么玩我都不管,只是有一点你要记住。”
说到这,他顿了顿,忽然伸手掐住她的脸:“我只相信你了,兔儿,你可不能背叛我。”
陆晚盯着他的眼睛,点了点头:“放心马哥,我绝不背叛你。”
她心中却想,我不背叛你,我就想弄死你这个龟孙儿。
“好了,去洗洗吧。”马禄拍了拍她的肩膀,又坐回了长凳,开始饮酒。
陆晚点头转身。
没走出几步倏然停住脚步。
几步远的位置,程厌非正坐在长木凳上,静静地看着她。
他似乎刚洗完澡就被人带了下来,发上还湿答答的,水珠顺着发丝落到肩上、衣襟上,整个人湿答答的,连眼里都还沾着雾蒙蒙的水汽看起来有些无辜。
但陆晚知道,他在看她。
夏日,风吹在身上都格外灼热,陆晚感觉自己好像被无声地打了一巴掌,脸上火辣辣的疼。
也不知道是他什么时候下来的,也不知道有没有听到刚刚他们的对话。
要是听到的话……
陆晚想,这真是天大的误会啊!
她是不是该跑过去说“你听我解释!”
程厌非又会不会捂住耳朵怒吼:“我不听我不听!”
纠结了一会儿,程厌非已经挪开了视线,落到了庭院外。
“我看这小子膝盖伤得挺厉害,估计也跑不了,就让他透口气可以吧,马爷。”说话的是柳娘,半依在红木柱上,柔若无骨地指了指程厌非。
马禄看了程厌非一眼,视线又落在了柳娘身上:“我看你是瞧上这张脸了吧。”
被说中心事,柳娘也没有不好意思,反而笑得更加尖锐了:“放心,我可不敢碰您的货。”
脸上的血干巴巴地黏在眼睛上,陆晚有些难受,见柳娘并没有要伤害程厌非的意思,她便先去清洗了。
温热的水泼在脸上,干涩的凝血瞬间溶成一片血水,闭上眼就能想到刚刚那副血淋淋的场景,陆晚擦得很用力,像是要将那快脸皮抠下似的。
直到水换了一遍又一遍,脸已经被搓的起皮通红,这才收了手。
天又黑了一点,晚间的风比刚刚凉了许多。
程厌非还坐在刚刚的位置上,柳娘在一旁磕着瓜子陪他。似乎聊着什么,柳娘说一句他应一句。
这画面有些和谐。
程厌非膝盖撞得不轻,晃在长凳下,看起来有些僵硬。他双手抵着凳子,撑直了身体,不知道看到了什么,忽然问道:“你们住在这里不怕吗?”
柳娘在这里坐了这么久,说了一堆话,这小子只敷衍地应了几声,冷不丁听到他主动搭话,她立刻攒出个大大的笑容:“为什么要害怕?”
“因为……”程厌非眨了眨眼,似乎有些畏缩,“山丛里有吃人的长虫。”
柳娘嗤笑了一声:“那东西可进不了我们这里。”
“看到院外撒的粉末了吗?”她指了指院外,“那就是驱赶长虫的,那东西怕它。”
程厌非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随后腼腆地笑了笑:“我还以为那是砂糖。”
“砂糖?”柳娘笑得往后仰去,过了会儿才眯了眯眼睛道,“那叫姜木粉,可不兴吃,大人吃了呢,得昏昏沉沉浑身无力好些天,你们这些小孩吃了啊,得一命呜呼!”
她刻意说的很重,看到程厌非因为害怕微微有些苍白的脸蛋,她救忍不住开心地想摸一摸,可惜了,这张脸不能剥下来,不然她一定要做成一盏最美的人皮灯,就挂在床头,日日夜夜地欣赏。
屋檐下挂了几盏等了,夏风一吹,晃晃悠悠,散发着微弱跳跃的光线。
柳娘心痒难耐,刚要伸手去捏脸,面前忽然投下一片阴影,抬头便看到了陆晚。
“快入夜了,我得把他先关起来。”
柳娘努了努嘴,虽然心中有所不满,眨眼间却又剥了颗瓜子不在意道:“好啊。”
陆晚这才看向程厌非:“回屋吧。”
程厌非也换去了那一身血淋淋的褴褛衣衫。
这里并没有适合他的衣物,他穿得不知道是哪个男人的,袖口又长又大,撩到了肩口还能长到手腕,裤脚也大了厚重的死结,缠了好几圈才固定住。
看起来就像一个偷穿大人衣服的小孩。
程厌非跳下板凳,张开手,已经能很熟悉地爬到陆晚的背上。
囚笼在二层阁楼,房间很小,程厌非一直病怏怏的,陆晚怕再给他闷处病来,就安排了一间最里厢的房间,不是很大,勉强能住下一人,马禄便也没说什么。
陆晚将他背回了屋里放下。
怕天太热,便帮他开了扇窗,窗外还有层纱布挡着,也不怕人逃跑。
“等会儿我会给你送点吃食上来。”这间屋子没有那么多吓人的人皮等,陆晚摸索了许久,才在抽屉里找出半截蜡烛,点燃后倒了点烛油,固定在桌案上。
烛光将屋子照得半明半暗。
程厌非看着她,声音轻轻怯怯的:“我不用被关回去吗?”
陆晚说道:“今天不用。”
程厌非的眼里染上一层疑惑,歪了歪头:“为什么?你们不怕我逃走吗?”
陆晚摇了摇头:“你逃不走的。”
是了,他膝盖伤成这样,就算没有人看管他,让他大摇大摆地从大门走出去,恐怕也要废上好多时候。
程厌非抬眸:“可你说过会救我的。”
陆晚愣了一下,想了好一会儿才隐约记起来这是她帮程厌非去找那项坠时在马车上说的话,原来他听见了。
纱窗挡住了屋外的光,屋里的烛光影影绰绰,点不亮屋里的角落。
程厌非坐在床脚,烛火将他的身影拖得颀长,大片的阴影几乎将他吞噬。
陆晚看不清他的表情,她有些尴尬,想了想就说:“现在还不是时候。”
她以为程厌非会说那什么时候才行,但他就那样安静地坐着,不知道在想些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才抬头,带着点讨好的声线:“我想吃糖可以吗?”
这还是他第一次向她提要求,陆晚心中很是高兴,可高兴了没多久就犯了难,在这样的荒野之地,去哪里找糖来给他。
意识到陆晚的犹豫,程厌非从黑暗中抬起头,他的睫毛很长,在暗光下将眼底的情绪撇去几分,陆晚只能听到他落在屋里的声音:
“砂糖也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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