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的一生之中, 经历过无数的事情,其实能记住的,也就那么几件。
在沈怀楠心里,其实记得最深的一件事, 就是上辈子他和折邵衣洞房花烛夜死前的模样。
实在是记得太深, 导致他多年之后, 在如此年老之时, 又做了一遍这个梦。
吓得他醒来的时候魂飞魄散,冷汗连连。
折邵衣爬起来,给他披上衣裳,“你怎么了?”
沈怀楠擦了擦冷汗, “没事, 睡吧。”
他如今年老了,一点也不愿意提起死这个字。
第二天起床, 早上起来就开始温粥,养生茶,然后还请了太医来,给两人都诊脉。
身子还是那么个身子, 这么多年劳累下来,肯定是有亏损的,这般养着不受折磨已经是万幸了。
折邵衣一直乖乖听吩咐,等太医走了,问, “是不是昨晚上做噩梦了?”
沈怀楠,“嗯。”
做了一个可怕的梦。
如今是长启九年,小凤去世了,女帝驾崩了, 三个好姐妹,就只剩下了折邵衣一个。
她是觉得自己活得也算长了,但是沈怀楠显然不喜欢她就活这么久。
他对死亡有了执念。
折邵衣自己也不愿意死,她还想多跟沈怀楠这般过十几二十年。
“没准,我们都是长寿之人呢。”
长启九年,他们已经六十七岁了。其实按照大多数的寿命来说,两人算不得长寿,但也算不得短命。
正常的生死,折邵衣不怕,可她就是很遗憾。
她看着跟沈怀楠时时刻刻在一起,但其实两人忙起来,倒是没有多少时间凑在一起说话,没有这般窝在一起过日子。
沈怀楠老了之后,才知道当年澹台老大人烦他们上门,是真的烦。
两个人的大好日子,就这般的没了。多了一群小郎君小女娘,聒噪得很。
因早上起来请了太医,孙子辈的孩子们听闻了消息,都过来看望。
沈怀楠都没给好脸色。
等人都走了,他才慢吞吞的烧锅做饭,折邵衣坐在一边往灶里添柴火,倒是想明白了一件事情。
“你梦见我死啦?”
沈怀楠瞪她一眼,“这是随意能说的么?”
折邵衣心里酸涩,不过又觉得生老病死这事情,还是要看开些的。吃了饭,她带着沈怀楠出门溜达。
“去哪里?”
折邵衣:“去算命。”
京都的大桥底下,最不缺的就是算命先生。折邵衣挑了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摊子。
“看什么?”
算命先生一见生意就笑起来,“二位都是有福气的人。”
沈怀楠听了这么一句好话,倒是高兴了点,“如何有福气?”
算命先生开口就来,“子孙满堂啊。”
沈怀楠脸色又臭了。
算命先生就不敢瞎说了,看得出来,这是个硬茬子。但是真的富贵啊,腰间悬着的玉佩和这位老夫人头上金灿灿的钗子就不是普通人能用的。
他想了想,咬咬牙,还是想接下这笔生意。
“您老人家说一个字。”
沈怀楠,“寿。”
算命先生心一松,觉得老天保佑,这是财神爷给他送财呢。
他装模作样的掐指算了算,肯定的道:“长命百岁。”
“您和您夫人就是长命百岁的命。”
沈怀楠舒坦了。
给了一包银子,“卦金。”
折邵衣站起来就笑,“走吧,这回心里安定了吧。”
两人沿着街道走,然后坐马车回去。
一回到家里,就听闻小花来过。
“说是什么事情了吗?”
“应当是听闻请了太医不放心来看看,不过知晓您和老大人没事,就又走了,说最近忙,等空闲了就来。”
折邵衣:“那就不用管了。”
不过过了一会,就听见门外响起了脚步声。她本是躺在摇椅上睡觉的,抬头转身,就见思衡打着哈欠进来。
折邵衣:“……你怎么来了啊?”
沈思衡:“看您和阿爹。听闻请太医了?”
得了,连这么个懒货都来了。看来大家都很担心他和沈怀楠的身体。
沈怀楠年轻的时候看不得思衡,觉得他太懒了,都谈不上纨绔,只能称作米虫。不过现在,所有的孩子里面,他倒是最喜欢思衡。
毕竟思衡来了也不说话,自己搬来一张躺椅,跟着他们一起躺平睡觉晒太阳。
小花和小朔生了一个女儿,思衡和照照生了一个儿子,河洛也有了儿女,小树孩子生得最晚,但也有了一个儿子。
几家的孩子凑在一起,吵吵闹闹,总不得安生。他们又都聪慧,生在权力的顶端,一旦吵起来,谁也不服气谁,打起来都有可能。
小花来了也总是忍不住说外面的事情,零零碎碎,跟折邵衣如今的盛世,母女两人总能说到半夜还不睡觉。
于是算来算去,只有思衡才是最好的那个孩子。
多乖啊,只睡觉,不多话。
沈怀楠留了他吃晚饭,还主动问起照照。
“没嫌弃你吧?”
沈思衡摇头,“前段时间胖了些,她少吃了几口饭,她还担心我是想要节食,说我胖了也好看,不用节食。”
折邵衣:“你也没胖啊。”
沈思衡:“自然是没胖,我那时候只是肿了。”
躺太久的缘故。
折邵衣:“……”
她笑着道:“你们好就行了。”
思衡在这里住了三天,他走的时候,沈怀楠道:“我送他。”
沈思衡:“您平日里也没有送我啊。”
沈怀楠:“今日想要送一送。”
沈思衡:“哦。”
果然,到了院子门口,他爹就给了他一封信。
“给谁?”
“空空道长。”
沈思衡知晓空空道长,听闻是个有本事的。
他点头,“阿爹,你也信命了?”
沈怀楠:“我一直都信。”
从来都信的。
沈思衡好奇的很,把信件送给空空道长的时候,他问,“我阿爹写了什么?”
空空道长如今越发有高人风范了,拂尘一甩,谁也不理。他拿着信走了。
然后打开信件看了看,叹气摇头,“痴儿痴儿。”
再回信,“无用。”
沈思衡拿到了回信。这封信都没有用信封,一张纸透出了笔墨,他用眼睛撇了眼,大概能猜到写的是无用二字。
无用……什么无用?
他过了几天又去看阿爹阿娘的时候把纸张偷偷摸摸的给阿爹。
“什么意思啊?”
沈怀楠摆摆手,“无事。”
他只是听闻云州一种法子,能使来世有重逢的机会,就问了闻。
果然无用。
“别跟你阿娘说。”
“知道了。”
沈怀楠晚间睡的时候,心情也不好。折邵衣这几天困得很,白日里总是没精打采的,晚间也睡得早。
不过即便如此,她还是打起精神问,“你怎么了?”
沈怀楠:“没什么。”
折邵衣就说:“我们来交个底吧,不准说假话。”
沈怀楠谨慎:“——一定要说真话吗?”
“真话,我们都这般老了,还有什么可隐瞒的。”
沈怀楠:“你想知道什么?”
折邵衣笑起来。
“你伤心了?”
沈怀楠想了想,点了点头。
坦白开始了。
他们虽然彼此心有灵犀,相互信任,但是人跟人之间,总是有些想不到一块,又或者想到一块去了,却要说出来才合适的话。
这种坦白,便十分紧要。特别是对于老年的沈怀楠。
他又因为死这个字,跟自己拧巴上了。
沈怀楠其实至始至终都不是一个想得开的人。
他的心里,总有些小心思在。年轻的时候觉得配不上她,又不想离开他。
老了,想着来世,生生世世,却又知晓没有用,于是看开了,等一会儿,又看不开。
想死的人,不会开口闭口都是死。
她就戳了戳他,“你是不是突然之间又觉得我们要死了,所以伤心了。”
沈怀楠闷闷不说话,却又全身上下,连头发丝都点头:是的。
折邵衣也理解他。
“这么多年,咱们看着一个个人逝去,确实会多些伤戚。”
小凤是最先走的。她走的时候,折邵衣也伤怀悲戚了许久。第二个去的,其实不是阿姐,而是七姐姐。
折珍衣多年操劳慈幼堂和宁州织布坊的事情,已经操劳成疾,一场风寒,悄无声息的去世了。
然后才是女帝。
随后就像是得罪了阎王爷,姚黄和多晴也走了。
沈怀楠沉默了很久。
活得久了,故人逝去,本就是多愁善感的。他还是个心思细的人。
他也在害怕,她有一日睡着睡着就睡过去了。
她睡过去了,他就活不成了。别的人还能希冀下辈子,他们却没有。
折邵衣因为这件事情,内疚了许久。她就总想多活一些日子。
“偷偷跟你说,我也拜了观音菩萨,求她让我再长寿些。”
沈怀楠:“我知道你拜菩萨了。”
你拜菩萨之前,我也曾跪在菩萨面前烧香叩拜过,只是听见你的脚步声,我躲了起来而已。
他这时候,又有些得意,“看见你诚心诚意的叩首,我当时就想啊,我这一辈子,也算没有白活。”
但是……
“可下一瞬间,我就愁了。”
“我怕你年老的时候一个人住。”
折邵衣的目光温柔至极。她稍稍低头,眼眶里面已经有了眼泪。
沈怀楠兀自说着。
“就好像恩爱之妻之间,死在前头的人总是幸福的,下辈子也一样。我不在,我没意识,我自己倒是幸福的。”
“只是,我无法想象,你一个人老去的身影。”
“我记得二十年前,我们也说过这个问题。我们猜测,下辈子你可能不会再去寻找姻缘,极有可能一个人。一个人,不成婚,你说你可以,人的一生还可以做很多事情,你不可能因为不成婚就觉得不幸福。”
“你只是忘记我,没有我而已,但你还会有朋友,有其他的人陪伴……”
“我们当时都觉得这也行,至少,要自己安慰自己嘛。”
他缓缓吐出一口气,看向折邵衣,“但是如今我老了,才知道老了是什么样子的。我真的不放心,你一个人老去。”
“没有我在你身边,你怎么吃饭,怎么去街上逛,跟谁说话……”
细细碎碎的东西,都是两人相处的时光。缺了任何一个人,都是遗憾的。
沈怀楠之前总觉得自己没有下辈子很是伤怀,如今却觉得,邵衣应当是比他更加伤怀的。
折邵衣听见这话,没有反驳。
她之前确实想过这个。
活下来的那个人,才是最痛苦的。但是,事已至此,想这个也没有用。
她道:“你知道我求菩萨什么事情了码?”
沈怀楠:“还有什么事?”
折邵衣:“我求她显灵,在我年老的时候,托梦告诉我,我曾经有这么一个人白头偕老过,有这么一个人刻苦铭心过。”
“那应当就给年轻时候,一直没有想要跟别人成婚找好了缘由。”
“这是自私的,但是知晓原来上辈子有过这般一段姻缘,心里也是释然的。”
“我会知道,我等这一生,皆是因为有这么一个人,值得我用生生世世去等待。”
沈怀楠身子都颤抖了一下。
“别——别用生生世世吧。”
“要是生生世世都在等我,那我会后悔的。后悔死前跟神明许愿要回来了。还不如那么死去,你还有无数的轮回,有其他的姻缘。”
两人躺在床上,彼此之间交底,才知晓一个也舍不得对方生生世世,一个也愿意生生世世。
一夜无眠,第二天起来的时候,却收到了又一封信件。
折萱衣去世了。海棠将会扶棺回京。
“葬在赵姨娘的身边。”
信上写,折萱衣死前是笑着离世的。她这一辈子,也许走过来无数的风景,但是心里还是很亏欠赵姨娘。作为女儿,她不曾陪在姨娘身边,实在是不孝顺。
她选择了出走,是选择了自由,无拘无束了一辈子,临死之前,还想着要把骨灰烧了,撒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上。
但是临到死了,却记起了赵姨娘送来的无数信件,她想了想,还是想要回来。
折邵衣泪流满面。
所以,她真的很理解沈怀楠的心情。
一个个故人旧去,当年一起说笑的人,转瞬间就成了一个个坟墓。
她站在坟墓前,她们在坟墓里。
终究有一日,她也会进去。沈怀楠许是想到那个场景,就要郁郁了。
果然,她转身一看,就看见沈怀楠拿着信件又神游天外,定然是在想些悲观的事情。
哎,生老病死,最难解了。
等到折萱衣的棺木到京,下葬,两人确实又都老了一些。
老了,这种事情累人。
孩子们又开始往这边跑了,生怕他们多想。
小花搬着折子来,就连河洛小树也来了。
沈怀楠挺无奈的。其实他更喜欢过两个人的日子。伤心也是两个人的。
但是看折邵衣挺喜欢的,就没有赶出去。结果过了几天,孙子辈们都来了。
院子里面热热闹闹,小孙子跟他说,“阿爷,我见外面还有人唱你。”
沈怀楠倒是第一回知道,“哦?”
小孙子:“他们都说你是个好人。”
沈怀楠笑了。
兜兜转转几十年,又是个好人了。
可不就是个好人。都第二个女帝上位了,刚给他洗白的都洗白了。
人间的史记,是由人说的。
但是再过几十年,许就他又成为一个奸臣。
谁说得定呢。
但是这么多年,兜兜转转,能有个好名声也不容易。
小孙子一边吃烤全羊,一边问,“阿爷,前些日子,我碰见王老夫人了。她身边的男人……您知晓吗?”
沈怀楠想了想。
“李荣光?”
小孙子:“是老李大人。”
沈怀楠已经很久没有想起李荣光了。先帝死后,他就销声匿迹,没有出来闹事,也没有出来做官。他跟王蓉早就和离,听闻去了江南修养。
说是修养,沈怀楠大概也能猜测得出来,这是被压着去江南了,免得他搞事情。
这么久没听说,竟然回来了。
他一瞬间有些失神,然后道:“他看着怎么样?”
小孙子:“挺好的,说是回来看儿孙,正好跟王老夫人遇见了,便走走路,说说话。”
“孙儿瞧见王老夫人,自然要上前打招呼,李老大人刚开始还笑眯眯,说我长得好,一身书生气,想来聪慧的很,将来肯定会中状元。又说瞧着我有些眼熟,不知道是谁家的孩子,父母是谁,他之前也在京都有过名声,说不定跟你们认识。”
沈怀楠脸色就有些奇怪,“……然后听见你是我的孙儿之后,就被打了?”
小孙子摇了摇头,“没有。他问我父母,我说了,他没有想起来是谁。后来就开始骂您,说是京都也有个姓沈的,是个没心没肺的东西。”
“我好奇地问他是谁,他说是沈怀楠。我说这是我阿爷,他就打我了,那我可不得跑,他拄着拐杖追了我一条街。”
沈怀楠笑出声,“你给他打几棍子也不冤枉,就当是替我受了。”
他确实是对不起李荣光。
这些年,他肯定恨着自己。不过年老了,都愿意进京了,也应当释然了。
小孙子好奇,“那您会去看他吗?”
沈怀楠摇了摇头,“不去了。”
各为其主,去了也是争论,打架。但是当年李荣光对他是真不错,所以这些年他在暗中也没少关照。
既然是冤家,那就还是不要聚头了。等孩子们都走了,他跟折邵衣说,“没想到他也回来了,有生之年,我没想过还能听见他的消息。”
折邵衣就道:“真不见一见了?”
沈怀楠摇头,“不了。”
“当初,澹台老大人就跟我说过,同僚之情,也会恩断义绝。此事是我做的不对,他怨我,就怨我好了。若是再出现在他的面前,我如今荣宠一身,他却凄凄惨惨,我这一生的荣耀若是没有这一场变故,依照他跟先帝的关系,这正是他的。”
折邵衣就没有再劝。大家都老了,选择最舒服的方式去做就好了,不必为任何人挂怀,也不必再用年轻时候的事情折磨自己。
两个人又开始看云卷云舒。只是,到底算命的只看银子没有本事,算出来的是长命百岁,但是才过了一年,折邵衣身体就开始迅速的弱下去。
沈怀楠叹气,真到了这一刻,比起哭天喊地的孩子们,他反而是最镇定的。
他这几年,已经想过无数次这一场面的来临,但是真到来的时候,他还是觉得太快了。
折邵衣昏迷了三天,再次醒来的时候,发现屋子里面只有沈怀楠一个。
她笑了笑,虚弱的道,“我可能真要去了。”
沈怀楠:“那也没事,你身子本来就不好,这些年强撑着,我看着心里也不好受。就这么去了,无病无痛的,反而好些。”
折邵衣努力的睁开眼睛,“你不让我见孩子们了?”
沈怀楠:“不见了吧……”
又叹气,“那我把他们叫进来。”
所有人都进来,沈怀楠却不准他们哭。哭什么呢?如今他老人家都不哭了。
他笑着说,“都过来吧,说说话,便出去。”
小花小朔,河洛小树,思衡照照,还有其他的孩子们,确确实实,算得上儿孙满堂。
折邵衣一一看过,想要说上几句话,却又说不出来。只是最后看向了小花和河洛。
她虚弱的说,“辛苦你们了。以后的路,还要你们走。若我跟阿姐小凤她们还有来世,也会为你们骄傲的。”
河洛和小花想要说点什么,但已然张不开嘴,一开口就要哭,已经泪流满面了。
折邵衣却已经心满意足。沈怀楠将人赶走,这下子,屋子里面彻底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沈怀楠这时候才涌起一股悲伤。
“还是舍不得啊……”
如何舍得呢?
他开口,声音颤抖起来,紧紧的抓着她的手,“邵衣,我在大秦四处,十八个州里,每一个州府,都让人雕刻了我们两个人相识,相知,相白首的石窟壁画。”
“如果你……如果你将来,看见了,你能不能,多驻留一会?你多,多看看我,我让人把我雕刻得……十分俊俏,你看了,肯定会喜欢的。”
折邵衣抬起手,想要抚摸他的脸,最终都是灯枯油尽,缓慢的闭上了眼睛。
沈怀楠瞧见,怔了怔,然后静静坐了半宿,这才让人进来。
“她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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