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邵衣去的时候, 只有沈怀楠一个人。若不是怕她遗憾,最后一眼,孩子们也不会让她见了。
他这个人, 委实有些自私。
不过他都这般老了, 自私一些也不在意。当知晓她要消逝的那一刻, 什么儿孙,什么后辈, 什么大任, 他都不在乎了。
他只想到了小时候。当时, 他们不是如今位高权重的模样, 而是两个小可怜,为了一个热乎乎的肉包子, 也能拿着一块吃得欢快。
那时候,比现在苦多了。
他想,他毕生所愿, 毕生所学, 若是回到最初的时候,也只是想让她穿好,吃饱, 有书读,有人夸赞, 让她多笑笑,欢欢喜喜的过完这一生……
后来越走越远, 他的初心模模糊糊,也变了好多。等到此时, 他想, 他还是当初那个少年郎, 他想要的,依旧是她快活的过完一生。
若是再追究本质,所有的一切,所有的重新开始,都只是为了她活着罢了。为了让她不死在新婚之夜罢了。
而如今,她死了。
她死了,那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人的一生,太过于早慧懂事,总有一日会生出些叛逆来。沈怀楠仔细想想,这么多年来,人人都骂他是奸臣,但其实他的骨子里却依旧是顺从的,他其实算是循规蹈矩的人。
倒是邵衣,天生反骨。
临到老了,才想明白这个问题,他其实才是个软骨头,只想要顺着这世间去。她却不同了,从遇见澹台老夫人,遇见女帝的那一刻开始,她就开始叛逆了。
沈怀楠微微失神,觉得自己活了一辈子,也没算是活太明白。
然后他也叛逆了一回。
她死后放进棺材,本该置于明堂之中,受万人跪拜,烧香化纸。
但他不愿意在她入土之前,还要跟他分离得那么远。人小时候总怕死人,可当至亲至爱死去的那一刻,便也不怕了。
沈怀楠将她的棺木放在了两人之前睡的主屋里面,关了门,他一人守着。
外面吹吹打打,白幡飘飘。来祭拜的人太多,都在哭,在磕头。
因为棺木被他守在屋子里,外面就只放了上香跪拜的跪垫,墙上挂了一张她的画像,受人香火。
来拜见的人呢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么个拜祭之法,刚开始都面面相觑,还有人想要去安慰劝导沈怀楠,都被小花和思衡拦下了。
“他想要怎么做,就怎么做。这是他跟阿娘的事情。”
两个孩子都很担心阿爹。但沈怀楠却很正常。
除了做出这一桩不正常的事情,其他的时候,该吃该喝,就好像折邵衣还在一般。
仔细想想,又觉得不正常了。
外面喧闹,来祭拜的人太多,小辈们都出去帮忙了。沈怀楠不让人进屋子,小花和思衡就坐在廊下门口,等着里面的传唤。
棺木终究不能久放,三天后就是入土的吉日,于是大清早的,小花就去唤沈怀楠了。
“阿爹,阿娘……该入土了。”
打开门,清晨的光从门口透进来,沈怀楠坐在地上,身子和头靠在棺木上,睁开眼睛,抬头,怔怔一瞬,这才半清半醒。
小花眼泪便掉了下来。
从她的目光里看过去,阿爹已经满头白发。
之前还有些黑发在的,如今竟然全是白头了。人间竟然真的有一夜白头的事情在。
思衡别开脸,他手紧紧的蜷缩在一起,努力让自己不要哭出来,他深吸一口气,“阿爹,阿娘今日……今日入土。”
沈怀楠眼眸子慢慢的暗下去,即便是晨光已经透过屋子,一寸一寸的照在了他的身上,也不能让他看起来明亮些。
然后,他喃喃了一声,“该走了啊——”
没有叹息,简简单单一句话,却因为拉长了尾调,让思衡再忍不住,砰的一声就跟小花跪了下去。
“阿爹,您保重身体。”
“我们已经没有了阿娘,我们不能没有你。”
沈怀楠却笑了起来。
“没事的,你阿娘虽然没有说,但是她肯定希望我多活些日子。”
他慢慢的扶着棺木站起来,小花和思衡连忙去扶着,沈怀楠却颤颤巍巍的摆了摆手,“不用。”
他艰难的走了几步,然后突然砰的一下摔倒在地。
小花扑过去将他扶起来,身子哭得颤抖得不像话,哀声求道:“阿爹——就让我们扶着你吧。”
思衡:“阿爹,我们扶着你走。”
沈怀楠轻轻的点了点头,“好。”
他想,他终究是老了。只不过是坐了几夜,就已经站不起来了。
“老了……”
他呢喃了一句,“老了,我怎么还活着呢……”
小花因为这一句话泣不成声。
外面的唢呐声传来,沈怀楠被小花和思衡扶着站在一侧,便有人进来抬棺木。
沈怀楠看着那棺材被人开始用绳子绑着,一圈一圈的绕着,他突然就有些生气。
“别用绳子去勒她。”
小花一时不察,他竟然往前面走了好几步,刚刚还在绑绳子的人瞬间吓得魂飞魄散,赶紧跪在地上,“老大人……”
沈怀楠厉声道:“她怕疼,不准用绳子绑她。”
小花立马安抚,“不绑不绑,我们直接抬,我们直接抬。”
河洛一直陪在身边,因为折邵衣的逝去,她停朝三日,亲自带着百官跪拜,磕头,上香,让世人都知晓折邵衣的功绩。
上一个有这般尊重的人,还是小凤。
但是逝者已逝,活人再怎么祭拜,于沈怀楠都没有任何意义。
他只关心绑在棺木上面的绳子会不会勒疼了她。
她其实很怕疼的。刚开始学针线的时候,戳到了指头,都要难过一会,后来就慢慢的不哭了,没人疼,没人帮,她还是要去做针线的。
他知晓之后,就也学会了做针线。
他替她做。所有她不愿意的事情,他替她去做。
他当时就想啊,将来两个人成婚的时候,她的嫁衣也要他来绣。
折邵衣的坟墓在郊外。沈怀楠将来也是要葬在那里的。
一路走过去,百姓相送,只要是棺木经过之地,便有无数人跪着。
女帝带着皇太女亲自扶棺,后面有百官一步一叩,排场是前所未有的大。
沈怀楠慢慢的由着儿女扶着,一步步走到了已经修建好的墓室里面。
这边都是千古名臣葬的地方。折邵衣本来之前还跟他商量,“我们以后就葬个小地方,山清水秀,没人来打扰,好不好?”
沈怀楠其实是愿意的,欢喜的,但是他不愿意。
他摇头:“不,我们还是葬在该葬的地方去,只要挨着葬的,我也是欢喜的。”
折邵衣笑着道:“那我们就用坟墓吧?我们葬在一起。”
沈怀楠当然是欢喜的答应了。当时有多高兴,随着年岁一点点的增长,便也不那么想要葬在一起了。
她该是她自己的,再是他的妻子。
若是千万年后,这坟墓依旧在,这大秦名臣碑依旧长存,世人见了她的坟墓,也该是说,“是折邵衣大人啊,她是千古聪慧之人。”
而不是看见她就说,“是沈怀楠的妻子啊。”
她和女帝小凤为之奋斗的一生,该有一个自己的名字。
沈怀楠想到这里的时候,就明白了。其实她为之一生殚精竭虑的事情,他其实并不看好。
他依旧怕百年之后,她的坟墓就被挖了。
多可怕的事情。他是奸臣,她百年之后,也有可能成为一个奸臣。
所有的一切,都被推翻。
他叹气,觉得自己真是越想越多,越想越悲戚。他看着棺木放进了土坑之中,然后慢慢的开始填土。
他就有些累了。
一股眩晕之感袭来,小花担心的声音响在他的耳边,他也不想理,静了静,看清那渐渐垒砌一个坟墓模样的地方,才道:“小花,你要做到你阿娘没有做到的事情啊。”
别让她千年万年之后,依旧被人称作一句:沈夫人,沈氏。
她的碑,该叫折邵衣之墓。
他笑了笑。
也好,两人不合葬,牵扯就少些。她都死了,他还有什么想不开的。
少些牵扯,让她早些轮回,别再记起他了。
之前那些奇奇怪怪的执念,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人群开始散去,河洛磕下三个响头,带着百官回去,小花和思衡便跟着沈怀楠静坐在地上。
沈怀楠不走。
他道:“我就住在这边了,你们给我建座屋子吧。”
小花和思衡答应下来。
这虽然不合规矩,但是沈怀楠一生,做的每一件事情,在人看来都是大逆不道的。
再大逆不道一次又怎么样呢。
他就在这里住了起来。
所有人都知道,这里是坟墓堆。所有人都知道,坟堆里面住进了一个人。
沈怀楠一日比一日苍老。
李荣光来找他了。
两人再见,倒是没有想象中的剑拔弩张,也没有再说前尘往事,只是静静的喝了一壶酒。
李荣光这一生也是跌宕起伏,他用了几十年才去释然这件事情。
两人只喝酒,没说话,等到最后的时候,他问,“陛下……是不是没有死?”
这话是李荣光问的。陛下也是指他的君主。
沈怀楠也知道他说的是谁,点了点头,“没有死。”
李荣光笑起来。
“没死……没死就好,他最后怎么样了?”
沈怀楠:“还活着。”
他道:“小朔每隔两三年就去一次云州,去看他,他如今教书育人,有不少的学生。”
李荣光一时间泪流满脸,“你们为什么不告诉我,若是告诉我,我就去陪伴陛下了。”
“你们忠于盛梦瑶,可我是忠于陛下的啊。”
“我忠于陛下之心,就跟你们忠于盛梦瑶一般,士为知己者死,你们看不起陛下,我却愿意为他去死。”
沈怀楠沉默了一瞬,然后道:“对不起。”
对不起。
他这一生,其实对不起很多人。
李荣光依旧流着泪,“沈怀楠,你确实对不起我和陛下,我们曾经对你,也是真心实意的。”
沈怀楠嗯了一句,“多谢你们。”
但是他也有自己的忠心的人。
李荣光问他,“若是折邵衣是忠心于陛下的,你也不会反,对吗?”
沈怀楠就笑了,给他倒了一杯酒,“她虽然忠心于长明女帝,但她更加忠于自己。”
她是有了反骨,所以才有了今日。
倒是好久没人这般跟他说话了。所以说,李荣光和陛下,其实也算是世上单纯之人。
沈怀楠道:“很久很久之前,我和邵衣小时候,经常会听见一折戏。”
“里面有一句话,是这般说的。”
“手提三尺剑,敢为天下鸣。”所以,她自小就唱的戏词,她自小就有的傲骨侠骨,不是因为忠于谁。
他站起来,站在高台上,迎着微风,道:“李荣光,我确实对不起你和陛下,但是跟着她一路走来,我却对得起天下人。”
“我总要站在她的身侧吧。”
“我站在她的身侧,她提着剑,我跟着她,就对得起自己和天下。”
他将酒杯砸抛下去,然后哈哈大笑道:“若是再来一次,我也不悔。”
李荣光走了。
他来这里,许是想要一份歉意,想要一份后悔,他得到了前者,但是没有得到后者。
人人所求不同,他要动身去云州了。
沈怀楠却想要去江南。
小花不肯放他走,他却摇了摇头,“我近来一直有感,你阿娘会投胎在江南之地。”
思衡也不同意,“这些都是子虚乌有的东西。”
沈怀楠笑起来,“我都这般了,你们还有什么可担心的。”
思衡:“我跟阿爹一起吧。”
沈怀楠这回没有拒绝。他点头,“那就这般吧。”
两人一路乘着船去的江南。
沈怀楠这回愿意多说几句话了。
“你不觉得,你阿娘并不像是京都的样貌,而是江南水乡的长相吗?”
思衡还是很老实的,“没有啊,我觉得倒是有些云州人的模样,您看,她跟小凤姨母也很像的。”
沈怀楠:“……你倒是没有眼光。”
就不愿意说话了。
思衡笑着道:“您还生闷气啊。”
真是老了,老小孩。
沈怀楠却不搭理他。
一路走,一路看风景,然后等到江南的时候,他在下船之际,跟思衡说了一句,“你阿娘从没有到过江南,没有乘船在这般的河上走过。”
这么一说,尽然是些遗憾。
他甚至还埋怨起长明女帝来。
“当初,我就说不能一直让你阿娘呆在京都,可长明女帝偏偏不听,她们两个人,倔。可她是女帝,我只是臣子,我能有什么办法。”
他只能自己一个人上任了。
“你阿娘,几年看不见我,也不知道来看我一次,真是心狠。”
思衡就听着他的话笑。
他也跟照照夫妻情深,但是他扪心自问,他跟照照怕是没有这般的情深。
就算是河洛阿姐跟皇夫,小花阿姐跟小朔兄长……都没有这般的情深意切。
到底是他们这一辈人没有了上辈人的真挚,还是阿爹和阿娘确实是罕见的。
小凤姨母和齐姨夫也是如此。
思衡恍然一瞬,然后听见阿爹向人打听石窟的地址。
自从长明女帝叫人将官绣的画雕刻在石窟之上后,石窟便成了一种常事。
但是山山水水,能雕刻的好地方也就那么多,后人便聚集在一处,在那附近形成了村落,有旅人去看,卖些吃食,也能赚些银钱。
思衡也知晓,阿爹命人给他和阿娘的一生也雕刻了石窟,但当他们看过其他石窟,阿爹带着他神神秘秘的绕进小路,进了一处隐秘的山洞,弯弯绕绕的走了无数路之后,才看见了他和阿娘的石窟。
思衡震撼的看着眼前的壁画。
实在是太美了。
太壮观了。
从小至大,每一幕墙都是他们相处的样子。年少到年老,都在这壁画上面了。
他回过神来,就见阿爹站在一处壁画前,久久的注视着。
思衡看过去,见那上面的阿爹和阿娘正穿着新娘和新郎官的衣裳在拜堂。
这是新婚夜。
思衡心里一酸。
彼时洞房花烛,今日阴阳相隔。
阿爹他……在阿娘逝去之后,一定很孤独吧。
沈怀楠的手渐渐的放在了石壁上。
他闭上了眼睛。
在那一瞬间,他觉得自己好像感受到了墙的另外一边,有一双手,跟他的手也放在了一起。
重合,交叠,紧紧的握在一起。
他露出了一丝微笑。
他呢喃:
【大慈大悲观世音菩萨】
【我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但我有的,您尽可拿去。】
【弟子……还有一个遗愿。】
【若是没有来生,那我能不能化成一缕微风,守在这石窟之中,当她进石窟的时候,我想要吹起她的长发,还想要跟她相逢。】
他的气息渐渐的平息。
安然长眠。
——
思衡等了等,再走过去的时候,却身子开始颤抖起来。
“阿爹——”
“阿爹!”
“阿爹——你别走——”
沈怀楠去世了。
思衡悲痛欲绝,扶棺回京,已然到了冬日。小花接到信的时候,倒地不起。
一路之上,思衡浑浑噩噩,他这么个喜欢睡觉的人,从江南回京,没有多睡过一个时辰,每日里睁着眼睛,守着沈怀楠的棺木。
小花和小朔骑着马去冀州接的人和棺木,思衡见到两人的那一瞬间,才放心的睡过去。
照照将他带回家,悉心照料,晚间他醒的时候,突然问,“阿爹和阿娘,来世还会在一起吗?”
照照别过脸哭,“会的。”
送走了一个老大人,京都又来送第二个老大人。
沈怀东今已经很老了,如今倒是依旧康健。他送了太多人走,但是沈怀楠走的时候,他还是好几天没有说话。
沈怀楠的小孙子来接他过去,他站在棺木前,突然就想了第一次对兄长的印象。
当时,他已经记事了。作为嫡子,阿娘曾经一度告诫他不要跟庶子在一起玩。
“他心坏得很,也脏,心里算是算计,你可千万别跟他一块。”
沈怀东就一直离兄长远远的。不过有一回他没有背出书来,阿娘生气,罚了他不准吃饭,他晚间太饿,出来找吃的时,就得过阿兄一只猪蹄。
那是本来要送给折家阿姐吃的。
沈怀东静静的坐在明堂里面,他的辈分大,所有人来都来打招呼,他早就已经官拜宰相,人人都敬重他。
思衡的小儿子过来陪着他说话。
“是刕小刀啊。”
他眼睛有些花,笑着道:“你这般垂头丧气做什么。”
刕小刀:“您不伤心吗?”
沈怀东摇了摇头,“人死了,重要有这么一遭的,等你到我们这个年岁,就会明白了。”
“死,并不算什么,他这是喜丧。”
喜丧,该是高兴的事情,哭什么。
他站起来,拄着拐杖要回去了。
“这个冬日,可真冷。”
刕小刀送沈怀东出去,穿过游廊之时,外面的白雪覆盖了所有,只剩下白茫茫一片。
他情不自禁的问道:“可是,喜丧再是喜,也不如活着啊。”
活着?
当嫂嫂死去的那一刻,兄长就早已经死去了。
沈怀东没有说话,等了一会,他才道了这么一句话。
“你不知道,他们小时候,过得苦。”
这般逝去,就是喜丧。
刕小刀怅然,“要是他们再过得好些,就好了。”
起棺下葬这日,思衡见到了空空道长。
他是见过空空道长的。当年,阿爹还让他给空空道长送信。
没想到今日,还能再见到道长。
空空道长确实是来送沈怀楠的。他如今已老了一些,身后跟着一个小道童。
“道长,当年,我阿爹写了什么?”
空空道长:“求来生。”
思衡愣住,空空道长却没有再说,只认认真真的跪拜。
然后一转头,便见一个女子跪在外面上香。
他问沈思衡,“她是谁?”
思衡:“是如今的户部尚书,裴玉珠。”
空空道长:“裴玉珠?”
思衡:“是啊,她是长明二十三年,长明女帝钦点的状元。”
空空道长看向她身侧的人,沈思衡连忙道:“那是她的夫婿。”
空空道长叹息一声。
道童问,“道长,你为何如此神情?”
空空道长:“我应是在悲悯。”
【悲悯?】
【是,多年前,我曾经见过两个跟他们一般的人。】
【后来怎么样了?】
【还能怎么样,生老病死,终将故去。】
——
长启十一年,凛冬,万物枯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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