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余过去,天气愈发冷了起来,每下雨水必是刺骨的寒,再加之建邺城位处疆土北方,冷寒不仅来得早,便连风雨的厉害程度也更甚,而宝因再也没喝过林业绥给自己抓来的药,起初只是奇怪,后来也渐渐忘记这事了,府内事务她也只是做些决策,其余细枝末节的全都交由李秀去办。

    今日,李秀例行来微明院说府内的事情,在跨进门槛后,先是站在原地精明的转了转眼珠子,才继续往里屋走,朗声笑道:“一大早就被府里的其他事情给耽搁了,现在才过来,大奶奶可千万别怪罪。”

    玉藻拿铁钳扒弄着燃不起来的炭火,听见外面妇人的声音,鼻间止不住的冷哼一声,什么府里事,这话说的倒像真把林府当成是她自己的了。

    哼的这声有些大了。

    刚来林府那日,倒是白觉得她稳重不毛躁了。

    宝因立即冷下来,睨了旁边的人一眼,开口打发她出去,声音却是温和的:“外面的事可做完了?”

    相处十三年,娘子的一瞥一笑,便是一声咳嗽,她都能知道是什么意思,玉藻福身放下铁钳,不情不愿的出去了。

    这么多天下来,李秀自然也能感觉到绥大奶奶身边这个侍女对自己有所不满,看着这副情景笑着不说话。

    仆人与仆人终究还是不同的。

    “有什么可怪罪的,李嫂子是在为我和林府操劳,我要是怪罪,岂不是白眼狼了?”宝因边使眼色让已经进屋的李秀坐下,边笑着说了几句客套话,“快坐下烤烤火,今日可比昨日又冷了。”

    李秀先将手里拿的东西交给女子,随之退后两步坐下,把双手放在炭火上搓了搓:“大奶奶,宝华寺那尊如来像的金身已经重塑好了,这是此次所造的账本。”

    她原以为这大奶奶是个心思深沉的,可这些日子下来,自己说什么便是什么,不见她有半点主见,或是对哪件事有些疑问,但只要恭维嘴甜的随便说些话也就搪塞了过去,倒是整天与那些奴婢婆子交好。

    宝因接过后,并没有着急看,只是顺手将这册帐本放在案几上,问了些冬炭与月银发放的事。

    等人走了,玉藻才端着绣篮进屋,但也只在外间坐着,里屋是主子的地方,除了服侍是不能轻易进去的,她朝里看了几眼:“我昨儿又瞧见她拿了东西回去。”

    李秀时常要贪些府里的东西拿回自己家,品次稍差的明珠或是主子剩下的饭菜,诸如此类,这事玉藻无意间碰见过好几回,为此还不少发牢骚,宝因却只是笑笑,并没说什么,她敢拿还不怕别人瞧见,自然是得过谁允许的。

    玉藻叹了口气,又接着道:“她倒是什么都要上赶着管,听说又去太太那儿为自己男人讨了份新的差事,大奶奶干嘛要任由她作威作福,现在府里管家的是您,却去向太太讨。”

    说罢,又诚心谏言:“大奶奶再不管管,只怕日后也难以聚起威望了。”

    “新妇管家,神仙也成沼中人。”宝因端起茶盏,把剩下的茶水倒在炭火上,眸中映出火被水浇灭而升起的烟雾,“我那时刚进府不久,府中人事一概不知,如何接手,奖赏惩戒如何界定,得罪了谁,惹谁不高兴了,日后我又往何处安身?”

    李秀既愿意做,自己又何必要去抢。

    说破天去,她才是林府的绥大奶奶。

    玉藻听到这话,便知道娘子心中有所打算了,心里这才痛快。

    -

    到了巳时,童官从光德坊的京兆府官署一路沿着丈宽的大街跑回了永乐坊的林府,从旁门进去后,直奔微明院,跑到正屋门外气喘吁吁好一会儿,咽下口水润了润干到快冒火的嗓子,开口道:“大奶奶。”

    谁知道应他的却是端着碗茶出来的玉藻:“大奶奶让你喝口茶再说话。”

    童官双手捧过,昂起脑袋,直接往嘴里灌,不敢让自己的嘴唇接触到茶碗,生怕脏了这碗,他是外宅小厮,能进这内院全因自己是大爷的贴身小厮,怎么还敢乱用这些器具。

    “大奶奶,大爷今日要宿直。”他拉下一截袖子,擦了擦嘴边淌着的茶水,这茶还是温的,“晚上不回来吃了,要与裴司法理清三年以上都还未结的案宗。”

    最后一句话,还是绥大爷特意嘱咐他要说的。

    自从成亲以来,绥大爷每日上值都要跟大奶奶说一声,要得到大奶奶的点头回应才会出门去上值,每日下值回与不回,何时回,也会提前差使他跑回来说一声,连因什么事而不能回来也要一清二楚的告知。

    究其缘故,还是因为有回绥大爷因公务缠身,赶在戌时关坊门前才从官署回来,却发现大奶奶还未眠,一直在等着。

    “今儿天冷,仔细照顾你家大爷。”屋内的女子这才开口应声,“要是爷病了,我可只管找你问罚。”

    童官嬉笑着欸了声才离开,只觉得大爷大奶奶虽是代嫁才结成的姻亲,但待彼此都用了真心。

    宝因翻着李秀交上来的账本,心思却飞去了别处,林业绥上任第一天就将司法参事裴爽打到昏迷的事情传遍朝堂,还是谢贤亲自参奏的,只是于理于法都毫无差错,更是司法参事自己所判,其余参事皆为人证,皇帝不好追究,反还露出一副十分失望的表情,说了谢贤几句不懂理法的话。

    许多人都看不明白这出,郑彧下朝后就说了句“狗咬狗,做戏给主人看”。

    这句话迅速传开,于是大家好似终于反应过来,原来谢贤是和自己女婿林业绥在唱黑白脸,范氏那时候还派人来给自己下了贴子。

    听说那裴爽的双脚至今还未好全,骨头虽长起来了,但走路还是有些跛脚。

    -

    傍晚时分,春昔院的周妈妈忽然求来了微明院,说是三娘林妙意从昨晚起身子就一直发冷,怎么都不能捂热,那时宝因去了福梅院侍奉郗氏,玉藻听了,不解道:“娘子病了,应当吩咐人去请女医才是,怎么倒求到大奶奶这来了?”

    宝因回来便瞧见这副情景,玉藻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模样,周妈妈眉毛眼睛和嘴巴都挤成了一团,着急的团团转,只差跺脚:“我们也是没法子了,这才冒昧来求大奶奶的,求玉藻姑娘进去跟大奶奶通报一声吧。”

    “周妈妈,不是我不通报,是大奶奶去太太那里了。”玉藻也发觉了事情的严重,着急的站起来,突然眼睛瞟向院门,“大奶奶!”

    宝因缓步走进院里,周妈妈像是看到了大众神仙,只差跪下来,这时她也顾不上什么尊卑,直接伸手上去抓女子的手腕,哽咽道:“大奶奶,求您去救救三娘!”

    宝因本想随便打发人去请个女医,可想了想,还是决定随周妈妈去一趟春昔院,又让玉藻亲自去坊间请医。

    -

    刚走进林妙意的屋里,便是一股热浪扑来,宝因未进里间,先在四处瞧了瞧,发现燃着好几盆炭火,可门窗却是紧闭着的,待久了就能闻见异味,压抑的心口极不舒服,窒息间只想作呕。

    走进里屋,炭火更甚,几乎没了落脚的地,卧床上的女子被好几层衾被所压着,连个人形都瞧不见。

    宝因皱眉推开就近的窗子,吩咐屋里的两个侍女和周妈妈将所有窗子支起来,又让人撤掉多余的炭火,里外只留一盆,衾被也只留一床。

    待吩咐的所有事情都办完后,她快步走至躺卧的女子身边,侍女也十分有眼力的先搬了张绣墩摆在榻柩边,将放下的那层薄纱幔打起,林妙意已是面黄肌瘦。

    宝因把她那只露在外头的手掖进衾被里,刚触及,心头就惊跳了下,冬日里的水也不过如此。

    女医来检查过后,说是受风寒所致,只要喝几天药就能好全,走时还尽心的告诫主家,病体本就孕育浊气,更需注意气的流畅,使浊气流走。

    宝因嗓子眼里的那颗心这才落回到原处,又坐着陪了会儿才起身要回微明院去,可才走了几步,便顿住不再动,垂眸仔细打量着铜盆里的炭火,一丝白烟从中升起。

    府里各院哥姐儿所拨的皆是上好核桃炭,久燃不熄且无烟,她明明记得这是前不久自己刚让侍女新添进去的炭,心里一旦起疑窦,便难消,帷幔只要留神看也是老旧的,再仔细打量一番后,发现屋里所摆的案几及椅,大约都是十几年前的样式,因极不舒适,只是昙花一现,当年买入这些案几的府宅几乎全都拿去扔了或赏赐给仆人。

    于是,这些样式也就成了奴仆的标志。

    “春昔院今年领的炭木明细在哪儿?”

    宝因走到外面,才刚开口,侍女婆子便已全部都跪下,不敢喘气说话。

    周妈妈也顾及到林妙意的多愁心思,闭口不言。

    除却府里的账本,各院也会造册记录支出明细,防的是将来出现偏颇,好拿来对账,远的她已无从去查,再者那时是郗氏管家,她去查又算怎么回事。

    久无人应,宝因冷声道:“看来我今日免不得要为三妹妹清理门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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