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厌与舒任霄身形相当,抱他并不费力。

    那片入了俗的云,此刻就在阿厌手心。

    “主子,阿厌在你身后。”

    这一句话,轻得要被风刮散。

    舒任霄眼神空洞,心口也是空的,听到阿厌这句话才恍然大悟道:“对,对。”

    “快,去找昌因,我可以去找昌因。”

    阿厌半响没有动作,舒任霄急道,“去啊!”

    “是。”

    阿厌将怀里的舒任霄搂紧,避开人群,跳上屋檐。

    “阿乔。”

    谢绵州的声音出现得如此突然。

    阿厌松了手。

    几乎是下意识地,舒任霄挣脱出来,回身看到墙下谢绵州时一刻不歇,歪歪扭扭地朝心心念念的人扑去。

    这一扑,忘了谢绵州是不会武功的,直接让对方后退数步直至后脚抵墙。

    “唔……”谢绵州有些吃痛,但一双手臂倒是把人搂得紧紧的。笑道,“阿乔再想昌因,也不必去干爬墙这种粗鄙事呀。”

    后半句是对着阿厌说的,他眼神轻飘飘地撇过屋上的阿厌,嘴唇靠近舒任霄的脖颈,语气宠溺。

    阿厌背着光,行礼而离。

    谢绵州身边不喜人伺候,仆从亦是少之又少,这点与他童年的遭遇脱不开关系。舒任霄曾经又是心疼又是庆幸。

    空旷如这座宫廷,舒任霄此刻所以的希冀都在谢绵州身上。

    还未等他表示,谢绵州轻轻拍他的肩膀,道:“还记得冷宫的那个狗洞的故事吗?”

    “有个小太监在那里遇见了一个贵人。”他自顾自地说,“贵人给了小太监一块糕点,小太监……”

    谢绵州挥退了旁边的公公,说到这的时候唇移去舒任霄耳后,声音轻轻,补充道,“从来没吃过这么好吃的糕点。”

    舒任霄心里五味杂陈,他知道谢绵州口中的小太监可能就是他自己,不然也不会有这般情绪。

    可是舒任霄最先遇见的却是那个惊才艳艳的小绵州,而非潦倒可怜的小太监。

    “记得。”

    耳边谢绵州溢出轻松笑意,“那以后不要记得了。”

    “我们回家吧。”语气一如平常。

    舒任霄心中酸涩,“我,昌因……”

    谢绵州没有让他说下去,只是熟稔地绕去他身后揽住舒任霄的脖子,明明比对方还高小半个头呢,却说:“背我,阿乔。”

    舒任霄没有犹豫,早已习惯他的小儿行径,几乎只是下意识地把人给背了起来。

    “回家……”

    他勾着背后人的腿弯,走在伟岸的宫墙之间。身体仿佛是麻木,身上的这个人,惯会让他心疼,他向来是信他的,多年前遇见这个少年,他便知逃不出对方的掌心。

    梨花如雪,但树下少年肤比雪白,他就这么笑盈盈地看着自己,一身矜贵,眼里透着青涩和兴奋。

    “哥哥也是来参选太子侍读的吗?”他这么说着,然后发现自己的称呼不太得体,霎时就红了脸。

    “我,我只是觉得世子亲切。”

    小任霄当时并没有生气,反而觉得这小子合眼缘。他母亲早亡,父亲尚在边境,祖父又严厉,他作为唯一的男丁,平日多是拘谨。

    到底是还未长成的跳脱小子,这会儿听见有人叫他哥哥,倒生了几分好感。

    “没关系。我并不是来参选侍读的。”

    对方脸更红了,又长得精致,水灵的杏眼扑闪着,小任霄走过去拉着对方要一起去玩。

    小绵州被拉着跑,眼睛一瞬不瞬地看着对方的后背,小任霄漏出的发丝飘入视线,他又看着两个人相握的手,脸红扑扑的。

    好开心,和这个人。

    爬树打鸟躲猫猫都玩遍了,精致的小家伙玩不来,没一会儿就气喘吁吁还弄坏了衣裳,但迈着小腿跟在舒任霄屁股后面兴奋得不行,“哥哥,哥哥”得叫得可亲。

    再后来,阴差阳错地,小任霄成了七皇子小绵州的侍读。两人一同习文武墨倒是尚可,但小绵州偏不擅武,身子底也不太好,应舒祖父的要求,小任霄每日需坚持习武打基,每周抽空去舒家武场。

    与谢绵州从结识,相交,到推心置腹,从两小无猜到意气相得,一切似乎都是顺水推舟,自然而然。

    到后来,谢绵州一句话,让他毅然决然就不顾祖父的训导而从文。

    哪有那么多为什么,就是信你,就是愿意,就是想你欢喜。

    可是……

    谢绵州在舒任霄背上蹬腿,硬要到床边再下来。一靠近床沿,好家伙,手脚利落一勾,腰上用劲,双双坠床一上一下不能再灵活熟练了。

    “我听你的,下来了。我在下边,嗯?”

    舒任霄两手撑在对方两侧,少年声音软糯,一脸乖顺,双臂勾着他的脖颈,两只脚也不老实,到处煽风点火。

    按平时,舒任霄又得薄怒地叫他——“谢绵州”。但是这一次,没有。

    谢绵州眼神柔软,瞅着眼前人,忍不住挺直背脊迎上对方的胸膛,“怎么?昌因让阿乔不开心了?”

    舒任霄没有说话。

    ……

    谢绵州盯了他半响,双手松力倒在床上,“舒伯父……”

    “别说了!”声音盖过对方,话像是从喉缝里挤出来的,硬,涩。

    “别说了……”

    谢绵州只是看着他,看他不敢直视的眼,纠结的眉头,颤抖的唇,溢出的慌乱。

    “舒任霄。”

    谢绵州捧着他的脸,眼神灼灼。

    “这个世界上,最不值钱的,就是忠诚。”

    “不是的,不是的。昌因……不是的……”

    谢绵州攀上他的背脊,右手食指和中指微曲,在衣领下摩擦舒任霄的后颈上小小的凸起的骨头,左手将人往自己这边压,眼中没有波澜。

    “只有阿乔是最珍贵的,而且不会离开谢昌因,对吗?”

    察觉到颈边的湿润,谢绵州手下愈发轻柔,带着蛊惑的气息轻拍舒任霄的背脊。

    “不是的……舒家,几代……忠良……”

    “谁信呢?”耳边传来谢绵州的叹息。

    是呢,谁信呢?所有人都说前骠骑大将军舒平,通敌卖国,图谋不轨。在阿厌来报前,他不是没听到什么风言风语。只是不敢听,只是不想信,但是,他偷了谢绵州的令牌。

    舒任霄到底是胆小的,他今年不过十七,诸事顺意,谢绵州到底处处宠让他,做官做到首辅,至此算来可称安喜。

    此事外头传得热烈,舒府却闷声不响,他不能不担忧疑惑。

    父亲在他心中就是权威的存在,但是这个权威亲口告诉他,都是真的,真的啊……没有人替他反驳,没有一个父亲的好友站出来,哪怕说一声相信他,没有,一个都没有……

    “你现在去东门,或许还能见他最后一面。”

    舒任霄猛地抬头,不敢相信这人冰冷的话语。

    “昌因……”

    谢绵州直视他,眼中看不见一丝不忍与犹豫,甚至还回他,“嗯,我在。”

    “咚!”舒任霄大力一拳打在谢绵州左侧,堪堪擦耳而过。他眼角还是红的,这时又彻底腥了眼。

    他转身就跑,外袍凌乱,革带略松,额发漏出些许,就着汗贴在额间与两颊,舒任霄脚步匆忙,胡乱拨开头发,但视线还是被液体糊住。

    该死,该死的……

    舒任霄赶到时,人群层层叠叠,大理石筑的高台上,舒平挺直腰杆,跪着。

    耳边人声如蚊,他眼中模糊看不见高台上人的脸,脚下没停,钻入人海。

    艳阳高照,暖风和煦,当真是个好天气。舒任霄却觉得自己热昏了头,冷清了心。

    舒平旁边那壮汉裸着壮硕的上半身,系着红腰带,提酒坛牛饮了一口,然后双手举起了白晃晃的宽刀。

    没有犹豫,舒任霄挣开最里圈的侍卫,抽出一个人的刀往台上一掷,单薄的刀尖与坚厚的大理石台相撞,磨蹭出稀碎的火花,然后清脆倒下。

    大汉的动作因此一顿,用眼神询问高处掌刑台上的大人,然后面无表情地下去了。不管是平民百姓还是高官大臣,都可能沦为他的刀下亡魂,刀挥多了,血就淡了。

    几乎是手脚并用,舒任霄歪歪扭扭地爬上台子,跌跌撞撞地挪到舒平身边,委屈地大声吼道:“你这糟老头子,差点就被你骗了。”

    舒平啊,你是舒平啊,怎么会做这种蠢事。

    “说话啊!舒平,说话!老子让你说话!”

    “笑屁啊!说话!”

    说着说着,眼眶蓄满的云就开始下雨,舒任霄从没觉得这么煎熬过。

    “爹……你说话……”

    “呵。”只是发出这么一声,舒平勾起唇,鲜血就乘机溢出嘴角。

    “傻小子。”喉间血堵着气管,说话间还有“咕噜”和噎声。

    “爹……”舒任霄瞳孔猛缩,跪在地上伸手慌乱地想抹掉刺目的颜色,但舒平一说话,血就一股又一股地流,舒任霄根本就擦不过来,反而让舒平更显狼狈。

    舒平探出手抓住舒任霄的衣领,凑上血染烈的嘴,“乔儿,什么也别说,什么也别问,离谢绵州远点,算爹求你。”

    舒任霄还能有什么不明白的,还有什么好逃避的。

    “你呢,那你呢……”爹……

    “我?”舒平抬起被血花了的脸,眼里带着笑望天,“挺好。”你来了,我挺好。

    话音一落,手便失了力,整个人从舒任霄怀里滑落,头一下就撞上了大理石板。

    “咚”。声音淹没在嘈杂的人声里,微不可闻,没有惊起台下观众任何波澜。

    掌刑台上的丞相大人,一身便装,居高临下,看到台上的人倒下,噗嗤一声,哂笑着背手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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