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砰”。
江晚舟直挺挺倒在这滚烫的黄沙地上,布满血丝的双眼难以置信地圆睁,红黄斑驳的脸上还沾着枯槁的蓬草,羽翎散落,血裹冷锋的龙泉剑还被紧紧攥在发紫的手心,而胸前的护心镜,赫然被一支长箭狠狠贯穿。
他呼吸沉重,拼命睁开眼,似乎想试图透过这厚重的浮沙,找寻到东升的暖光,然而他只能看到比浮沙更浓且熏人的烽火,熏得他双眼刺痛,唇齿涩然。
日出层楼,天晓破云,光明俯照金銮殿。
“长安得此儿郎,百姓之幸也。”
十七岁的江晚舟恭敬地接过圣旨,用余光窥看殿台上身姿挺拔的当朝天子,粉面凤眼,委实年轻。
正想着入了神,不料天子朝他勾唇一笑,江晚舟心下跳得厉害,做贼心虚地挪开视线,谁知高台的人接着说,“亦是寡人之幸。”
他敛垂眉目,感受手中锦帛的细密纹路,对这位年轻的皇帝无端生了几分亲切。
只愿我一生朱衣,不负此幸。
京国人皆知,淳孝元年,新科状元江晚舟夺得文试榜首,年仅十七。金花乌纱帽,修身大红袍,金鞍红棕马,游街过天门。美篇接踵,端眉悦目之姿口口相传。
十载寒窗壮志得酬,当是花团锦簇,烈火烹油,然江晚舟本将门之后,当今武道式微,本是舞刀弄枪的人转而舞文弄墨,世人皆夸他年少有为,却不知江家有憾。
江家崇武,在□□之时便有从龙之功,江老祖曾随□□六入敌营,共餐糠糟,也共沙场点兵,戈获江北,江家因此而得世代承爵之殊荣。然,世殊时异,自世祖以来,武道趋微,而江家,便也逐渐黯淡于尘网。
“今京国繁茂,商贸四通,北狄小国,南蛮囿岛,吾国力之兴盛,往来而未有之也。”
群臣颔首。
“陛下可建栈修道,宽走商之途。削傜减税,阔百姓之资。”
群臣眄之。
江晚舟双手抱拳,抬头望向高座上的年轻帝王,“唯我京国兵武简微,臣恳求筑馆练兵,筹集马匹,宏炼体之风,以强我大京兵马,丰泽羽翼。”
群臣危立之。
帝笑也。
淳孝四年,北狄突犯,以其兵强马壮,扰北境商贸。初,群臣吏民坦然而求和之,数月,北狄骑兵破北疆之围而直指长安,群臣讶之,使节被扣,疆民流离,贸易堵塞,京兵节节败退,朝堂恐之。
轩窗外是高悬流月,窗内是昏黄灯火伴对影摇曳。
“江卿武世家也,果有先见之明。”
“书万字平狄策,不敌沙场横眉。臣请赴北疆,愿供陛下驱使。”
江晚舟低着头,帝王垂眸盯着对方颤动的睫羽和紧绷的下颚,面孔在跃动的火光下晦暗不明。
“朕一时犹豫,倒是浪费了卿一番心意。”皇帝笑得温润,轻轻背过身道,“只是,如今兵马尚缺……”
“臣。”江晚舟顿了顿,突然单膝跪下,“养有私兵。”
“臣,臣绝无……”
“朕同卿共赴往。你我同心同德,共克时艰。”
没有料到皇帝会这么说,江晚舟木了几瞬,仰头看向他时,只见年轻的帝王只手对他举杯,嘴边挂着一如既往的浅笑,甚至探手将他拉起,即使江晚舟此刻绷着脸,难免还是被灯火染上了暖色。
“得君一杯酒,可浇塞外烟尘清。”
祭祖,取道,黄金台上馈龙泉,铁马冰河,烽火城楼,策马提剑,羽翎跃影,旌旗云烧,荒烟如狂草。
江为主将,三战而两却之,踏关山,斩狄首。杯酒已凉,少年尽酣畅。
然,一计空城,京军陷于囹圄,敌众我寡,四面楚歌,北狄瓮中捉鳖,江落罗网。
半月有余,帝稳顿军心,遣小队十五人夜袭敌营,烧其粮草,江乘机应变,携残兵直入主营,趁乱而取狄主帅首级,北狄军心不稳,自乱阵脚,帝率全军千余兵马,迅雷不及掩耳突击,势如破竹,连夜夺回散关城池。
至此,江家私兵尽数覆灭,而帝君斩获散关大捷,北狄损失惨重,兵退北疆十数里,难振雄风。
江晚舟拖着一身残缺的甲胄,脚步沉重,身上数道伤口皮肉翻飞,混参着粗粝的黄沙,流出黑腥的血。
他带伤连夜赶回军营欲传递信息,谁知帝王谋略之深,北狄竟全然于其掌翻覆之间。又连夜返回散关,撑着君主赐的龙泉剑,揣着君主赏的护心镜,硬生生来回徒步三十公里。
北狄来犯,南蛮必虎视眈眈,恐南疆兵马不足而都城遥远未顾,取北狄之鉴,充盈南疆兵力迫在眉睫。
江晚舟怀揣心思,尚披着昨日星辰,待看清城楼之上严阵以待,整齐有序的士兵和眉目春风的帝王,心下一喜。
谁知刚举起提剑的右手,还没来得及示意,只听见“唰”得一声,皇帝脱手,一箭破空,箭矢穿破他单薄的躯壳,他甚至清晰地听到清脆的一声——“叮”,护心镜碎了。
高楼之上的帝王依旧挂着清风朗月般地笑意,他轻轻将弓背回身后,扬起头颅。
“你倒是有江老当年的风采,可惜,朕,不是□□。”
黄沙之下,江晚舟如随风而逝的蓬草,平平无奇,草芥之微。
长安长安,启唇无声,朱衣过往如玉壶流转,尽数在风沙的呜咽中仓促覆灭。
我以为的来日方长,原来只是大梦一场。
淳孝五年,京武宗亲赴前线,雄振军心,又一年,退狄兵十余里,力挽北疆之围,九月,射叛将于散关外,武仁义,裹尸而厚葬之,行文官之礼。十月,南蛮破围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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